更新时间:2025-11-05 23:32:39
手术灯亮得刺眼。
血,好多血。孕妇的叫声已经嘶哑,像破风箱在拉扯。旁边的小护士脸白得像纸,手在抖。
“路医生,血压还在掉!胎心……”
“止血钳!”我声音不大,打断她,手上动作没停。黏腻温热的触感,熟悉的血腥气。五年了,从那个雨夜拖着行李箱、揣着肚子里两个月的“球”逃离那座城市开始,我就知道,我这辈子大概离不开血和消毒水的味道了。
只是当时不知道,有一天,这双手能救别人的命。
“路医生,止住了!”护士声音带了点劫后余生的颤音。
“嗯。清理,准备缝合。”我摘下染血的手套,额头的汗滑下来,有点痒。外面天蒙蒙亮,又是一个通宵。
“路姐,喝点豆浆吧,刚送来的,还热乎。”助理小杨把杯子塞我手里,眼睛下面两团青黑,“刚送走那个,家属塞了个大红包,我按老规矩,充她住院费里了。”
我嗯了一声,温热的豆浆顺着喉咙滑下去,稍微驱散了点疲惫。回到诊室,桌上已经堆了几份病历。曙光微露,把这间位于老城区的“济安堂”小诊所镀了层柔光。五年前揣着仅有的几千块钱和肚子里的秘密逃到这里,从最底层的小护工开始,啃医书啃到吐,硬是考了证,开了这家小诊所。累,但踏实。没人知道我是谁,只知道这里有个看病便宜、下手准的“小路医生”。
手机嗡嗡震动,一个完全陌生的本地号码。
“喂?”
“是……是路微雨医生吗?”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不确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
“我是。请问哪里不舒服?”我公式化地问,随手翻开一份病历。
“我……我找您救命!”电话那头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破音的绝望,“我老板,顾承舟,他快不行了!医院下了病危,说最多三个月……我们查了很久,听说您这里……有希望!求您救救他!”
顾承舟。
豆浆杯子“啪”地掉在地上,温热的液体溅在鞋面上。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这个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我封存已久、落满灰尘的记忆盒子。
顾承舟。我的前夫。那个五年前,为了他心尖上的白月光苏晚意,冷酷地指着我的肚子,说“打掉”的男人。
“路姐?怎么了?”小杨探头进来,看到地上的狼藉和我的脸色,“哎呀,烫着没?”
“没事。”我弯腰去捡碎片,指尖被锋利的边缘划了一下,沁出血珠。痛感让我回神。“打错了。”
电话还没挂,那头还在急切地喊:“路医生?您在听吗?求您了!只要能救顾总,多少钱我们都……”
我按断电话。世界瞬间安静了,只有手指上那点细微的刺痛,无比清晰。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我一张没什么血色的脸。五年,足够让一个被抛弃的女人脱胎换骨,却磨不掉某些刻进骨子里的名字带来的寒意。
他快死了?脑瘤?晚期?报应吗?心底有个冰冷的声音在嗤笑。可紧随而来的,不是预想中的快意,而是一种更复杂的、沉甸甸的东西,压得心口发闷。
下午门诊人少。我靠在椅背上,闭着眼,消毒水的味道里,五年前的场景不受控制地撞进脑海。
奢华冰冷的别墅客厅。水晶吊灯的光晃得人眼晕。我拿着那张两道杠的验孕棒,手都在抖,心里却鼓胀着一种近乎卑微的喜悦。我以为,有了孩子,总能在他心里占据一点点位置吧?
顾承舟坐在宽大的真皮沙发里,侧脸线条完美得像雕塑,眼神却比西伯利亚的风还冷。他面前摊着几份文件,连眼皮都没抬。
“承舟……”我鼓起勇气走过去,把验孕棒轻轻放在茶几上,“我……我怀孕了。”
他终于抬眼看我,那目光,像在看一件碍眼的垃圾。然后,他看到了验孕棒。眉心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随即是更深的不耐。
“所以?”
那冰锥一样的两个字,把我所有鼓起的勇气瞬间戳破。
“我……我们……”我语无伦次。
“打掉。”他打断我,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冷漠得像在讨论天气,“明天让张助理陪你去医院。我还有事。”他站起身,拿起沙发上的西装外套,眼神掠过我,毫无温度,径直走向门口。
“为什么?”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在问,带着最后一丝挣扎。是因为苏晚意吗?那个他放在心尖上十年、却因为家族联姻不得不放手的白月光?听说她离婚了,要回来了。
顾承舟的脚步顿在玄关,没有回头,只丢下一句,像淬了毒的匕首:
“因为你不配。”
门开了,又关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光。巨大的屈辱和绝望瞬间将我吞没。不配?我不配生下他的孩子?那当初为什么娶我?就因为我和苏晚意有几分相似的脸?就因为我是路家那个唯唯诺诺、可以用来应付顾家催婚、又能随时被丢弃的“合适”人选?
我捂着平坦的小腹,那里还感觉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却像被生生剜去了一块肉。眼泪流不出来,心口堵得发慌。那个晚上,我没等他的助理,收拾了最简单的行李,带着肚子里那个他口中“不配”的小生命,离开了那座华丽的金丝牢笼。
“路医生?三号床的产妇家属找您签字。”小杨的声音把我从冰冷的回忆里拽出来。
我睁开眼,接过笔,在同意书上签下“路微雨”三个字,力透纸背。过去的都过去了。我现在是路医生,是康康的妈妈。顾承舟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然而,麻烦这东西,你不找它,它自己会找上门。
三天后,一辆锃亮的黑色宾利,像一头不怀好意的巨兽,蛮横地停在了济安堂窄小的巷口。车门打开,下来一个穿着昂贵套装、妆容精致的女人。苏晚意。岁月似乎格外优待她,依旧纤细柔弱,楚楚动人。只是眉宇间那股刻意的高傲和隐藏不住的焦虑,破坏了那份美感。
她踩着细高跟,趾高气扬地走进诊所,挑剔的目光扫过简陋的等候区,最后落在我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敌意。
“路微雨?”她红唇轻启,吐出的字像带着冰碴,“果然是你。躲在这种地方当赤脚医生,日子过得挺‘清闲’?”
小杨和其他几个候诊的病人立刻看了过来。我不动声色,示意小杨带其他人去隔壁诊室。诊室里只剩下我和她。
“看病请排队挂号。妇科出门左转。”我指了指门口贴的指示牌,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苏晚意脸上的高傲瞬间崩开一条缝,染上怒意:“你装什么傻!承舟的病你知道了!他现在情况很危险,需要最好的医生!你把治那个乡下老头的方法拿出来!条件你开!”
乡下老头?她指的是半年前那个被省城医院判了死刑、腹水严重到几乎撑破肚皮的肝癌晚期病人老孙头?是我用古法针灸配合特殊穴位注射的自配药剂,一点点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的,现在老头还能在巷口下棋。
“苏小姐,我是医生,不是神仙。”我放下手里的钢笔,抬头直视她,“顾先生的病,正规医院束手无策,你凭什么认为我这种‘赤脚医生’能治?凭你脸大?”
“你!”苏晚意被我噎得脸色发青,她大概没想到当年那个在她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喘的路微雨,如今敢这么呛她。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努力维持姿态,“路微雨,我知道你恨我,恨承舟。但人命关天!只要你答应救他,过去的事一笔勾销,你要多少钱?五百万?一千万?或者……顾太太的位置,我也可以让出来!”
我差点笑出声。顾太太的位置?那位置,五年前她想要,顾承舟就迫不及待地要给我腾地方。现在,又成了她施舍我的筹码?
“苏小姐,”我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扑扑的巷子,声音没什么波澜,“第一,我跟你,跟顾承舟,早就没有任何关系。他的死活,我不关心。第二,你口中的‘顾太太’位置,别人当宝,在我这儿,连地上的垃圾都不如。第三,济安堂庙小,容不下顾总那样的大佛。请回吧。”
“路微雨!”苏晚意彻底撕破了脸,声音尖利起来,带着歇斯底里的疯狂,“你别给脸不要脸!我告诉你,承舟要是有什么事,我让你这破诊所开不下去!让你在这个城市混不下去!你以为你带着个来路不明的野种躲在这里就安全了?我……”
“啪!”
清脆的耳光声,打断了她恶毒的诅咒。
苏晚意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瞪着我,漂亮的眼珠里全是错愕和愤怒。我也愣了一下。打人的动作快过思考,纯粹是听到“野种”两个字时,身体的本能反应。
“嘴巴放干净点。”我甩了甩有些发麻的手腕,声音冷得像冰,“再敢提我儿子一个字,就不止一巴掌了。滚!”
苏晚意气得浑身发抖,精致的脸蛋扭曲着,眼神怨毒得像淬了毒液的蛇。“好!很好!路微雨,你给我等着!”她撂下狠话,踩着高跟鞋踉踉跄跄地冲了出去,撞得门口的风铃一阵乱响。
我站在原地,心脏因为愤怒和后怕剧烈地跳动。她知道了康康?她是怎么知道的?顾承舟也知道了吗?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来。不行,康康绝对不能暴露在他们面前!
接下来的日子,风平浪静。苏晚意没再来,那个助理也没再打电话。我暗自松了口气,却不敢放松警惕,叮嘱幼儿园老师除了我亲自去接,任何人不能带走康康。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看诊,带娃,研究古籍里那些晦涩的方子和针法。只是夜深人静,看着康康熟睡的小脸,那张和顾承舟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心底某个角落还是会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快死了……那个给了他生命却又无情抛弃他的男人。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直到那个暴雨倾盆的深夜。
炸雷一个接一个,像是要把天劈开。暴雨砸在窗户上,噼啪作响。我被雷声惊醒,心里莫名地有些烦躁。康康睡得很沉,小脸红扑扑的。手机突然响了,急促得吓人。是诊所隔壁开小卖部的王婶。
“小路!小路你快来诊所看看!门口跪着个人!淋得跟落汤鸡似的,怎么劝都不走,看着怪吓人的!好像……好像就是你上次打跑的那个女的带来的那个男的!”
我心头猛地一沉。顾不上多想,套上衣服,叮嘱王婶帮我看着点康康,抓起伞就冲进了雨幕里。
雨大得睁不开眼,伞几乎没用。跑到诊所门口,昏暗的路灯下,一个人影直挺挺地跪在积水的泥地里。雨水顺着他乌黑的头发、棱角分明的脸颊往下淌,昂贵的西装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过于消瘦的轮廓,脸色在灯光下惨白得吓人。
是顾承舟。
五年不见,他瘦脱了形,曾经锐利逼人的眼睛深陷下去,里面一片死寂的灰败,只有看到我的瞬间,才爆发出一点近乎癫狂的光亮。
“微雨……”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被雨声打得破碎,“求你……救救我……”
他跪在那里,脊梁挺得笔直,却像一座随时会坍塌的山。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曾经那个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顾承舟,如今狼狈得像一条被遗弃的狗。巨大的反差让我脚步钉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有些窒息。
“起来。”我撑着伞走过去,伞面倾斜,勉强遮住他头顶的暴雨。雨水冰冷,打湿了我的半边肩膀。“有病去医院,跪我这里没用。”
“医院……判我死刑了。”他仰起头,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滚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只有你……只有你能救我。微雨……我知道错了……当年……是我混账……”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在雨中摇摇欲坠。
“错?”我扯了扯嘴角,感觉那点凉意直透心底,“顾总言重了。当年你没错,是我痴心妄想,是我不配。”
“不!”他猛地伸手,想抓我的衣角,手在半空中却颤抖得厉害,最终无力地垂落,“我混账!我眼瞎!我为了……为了……”他似乎难以启齿那个名字,“我为了一个虚影,伤透了你……我知道现在说这些没用,我只求你……看在……看在……”
他顿住了,眼神痛苦地闪烁,最终没有说下去。是看在什么?夫妻情分?还是那个他曾经想扼杀的孩子?
巷子口突然传来刺耳的刹车声和女人的尖叫。
“承舟!承舟你怎么跑这里来了!”苏晚意撑着一把大伞冲了过来,身后跟着两个保镖模样的人。看到顾承舟跪在泥水里,她尖叫着扑过来,想把他拉起来,“你疯了吗!为了这种女人,你……”
“滚开!”顾承舟猛地挥开她的手,力气之大,让苏晚意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差点摔倒。他眼睛赤红,死死盯着我,那眼神像濒死的野兽,绝望中带着最后的孤注一掷。“微雨!我只求你这一次!救救我!只要你点头,要我做什么都行!我的命,我的所有,都给你!”
苏晚意站稳,妆容被雨水冲花,眼神怨毒得能杀人:“顾承舟!你被她灌了什么迷魂汤!她就是个庸医!她怎么可能……”
“闭嘴!”顾承舟厉声打断她,声音因为激动和虚弱而颤抖,“再敢多说一个字……苏晚意,你知道后果!”
苏晚意被他眼里的狠厉吓住,嘴唇哆嗦着,终究没敢再吭声,只是用淬毒的眼神剜着我。
暴雨如注,砸在伞上、地上、人身上,声音震耳欲聋。我站在伞下,看着跪在泥水里、昔日不可一世的男人卑微地祈求,看着旁边那个美丽女人扭曲的恨意。荒诞,又无比真实。
“顾承舟,”我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雨幕,“第一,我不是神仙,救不了该死的命。第二,你的命,你的所有,对我来说,一文不值。”
他的眼神,瞬间灰败下去,仿佛最后一点光亮也被我无情掐灭。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几乎支撑不住。
就在这时,苏晚意突然发出一声极其痛苦的呻吟,捂着肚子弯下腰去。
“啊……我的肚子……好痛……”
雨水冲刷下,殷红的血水,迅速从她昂贵的裙摆下蔓延开来,混在泥水里,触目惊心。
“晚意!”顾承舟惊愕地看向她。
“孩子……承舟……我们的孩子……”苏晚意脸色惨白如纸,疼得冷汗和雨水混在一起,身体软软地向下倒去。
顾承舟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扶她,可他自己也虚弱得厉害,一个踉跄,两人差点一起栽倒。保镖手忙脚乱地扶住苏晚意。
“路微雨!是不是你搞的鬼!”苏晚意虚弱地指着我,眼神怨毒。
我皱紧眉,迅速蹲下查看。宫缩剧烈,出血量大且鲜红,是胎盘早剥的典型症状!而且看这出血的速度,情况非常凶险!
“闭嘴!想活命就别乱动!”我厉声喝道,手指迅速搭上她的脉搏,混乱而微弱。孩子保不住了,再不止血,大人也悬!“小杨!打电话叫救护车!快!”我扭头朝诊所里喊。幸好刚才出门急,诊所钥匙还在兜里。
“不……不去医院……承舟……我要你……”苏晚意抓住顾承舟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眼神却死死盯着我,充满了疯狂的偏执,“让她……让她给我治……我要她……”
“你疯了!”顾承舟又急又怒。
“快!把人抬进诊所!等救护车来不及了!”我当机立断,指挥那两个保镖。人命关天,不管这女人多可恨,她此刻首先是个濒死的病人。
诊所的处置室被临时清空。苏晚意躺在诊床上,痛得死去活来,血还在不断涌出,脸色灰败,眼神却依旧死死盯着跟进来的顾承舟。
“准备器械!止血钳!纱布!缩宫素!”我一边快速戴上手套,一边吩咐吓白了脸的小杨。诊所条件简陋,只能做最基础的急救。
“路医生……这……这行吗?”小杨声音发抖。
“不行也得行!等救护车来,她血都流干了!”我沉声道,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银针入手,精准地刺入她小腹几处止血要穴。同时,快速消毒,准备清宫止血。血腥味浓郁得令人作呕。
顾承舟靠墙站着,脸色比苏晚意好不了多少,一只手用力按着太阳穴,那里因为剧痛而青筋暴起。他看着我动作娴熟地处理,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惊,有担忧,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悔恨?
“呃啊——”苏晚意发出凄厉的惨叫。
“按住她!”我对保镖喊。
就在我全神贯注止血的瞬间,顾承舟突然闷哼一声,身体沿着墙壁软软地滑倒下去,倒在地上,四肢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口角溢出白沫,双眼翻白!
“顾总!”保镖惊呼。
该死!脑瘤引发癫痫发作!双重急救!
“小杨!按住他!头侧向一边!别让他咬到舌头!”我头也没回地吼,手上给苏晚意清宫的动作丝毫不敢停。汗水瞬间湿透了我的后背,精神绷到了极限。银针稳住苏晚意血流速度的同时,我的眼角余光死死锁住顾承舟抽搐的身体和他头颅的位置。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诊室里只剩下苏晚意压抑的痛哼、顾承舟抽搐的肢体撞击地面的闷响、还有我粗重的喘息和器械冰冷的碰撞声。两个保镖手足无措。小杨几乎用整个身体压住顾承舟,防止他自伤。
“路医生!救护车到巷口了!”门外传来王婶的喊声。
“快!抬担架进来!”我手下动作加快,终于将苏晚意宫腔内的残留组织清理干净,出血量明显减缓。立刻转向顾承舟。
他的抽搐稍微平复了一些,但人已经失去意识,脸色青紫,呼吸微弱。我迅速检查他的瞳孔,对光反应迟钝。情况危急!救护车上的设备有限,必须争分夺秒!
“帮我把他扶正!”我对保镖吼道,同时,右手三指并拢,以一种极其特殊的角度和力道,猛地按压在他颈后一处极其隐蔽的穴位上!另一只手同时按压他头顶百会穴附近。
这不是常规急救!这是我家传古籍里记载的、用于吊命续气的“定风回元”指法!极其耗费心神!一股热流从我指尖涌出,强行刺激他近乎停滞的生机。
“呃……”顾承舟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眼皮剧烈颤动了几下,呼吸似乎稍微顺畅了一点点。
“抬上担架!快!去最近的市一院!告诉急诊,怀疑脑疝!准备紧急手术!”我收回手,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眼前有些发黑。
救护人员冲进来,迅速将两个人都抬走。诊室里一片狼藉,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消毒水的气味,令人窒息。我脱力地靠在处置台边,看着自己满手的鲜血,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轻颤。
“路姐……”小杨脸色惨白,担忧地看着我,“你脸色好差……”
我摇摇头,声音沙哑:“我没事。收拾一下。”
外面,暴雨依旧。我走到门口,看着救护车闪着刺眼的蓝光,呼啸着消失在雨幕中。手心残留着刚才按压顾承舟穴位时,触碰到他颅骨那异常坚硬凸起的冰冷触感。那个瘤子的位置……太刁钻了,卡在生命中枢边缘。难怪医院判了死刑。刚才我那一下,只是强行吊住他一丝气不散,最多……最多为他争取到手术台的时间。能不能活下来,看天意。
三天后,市一院,VIP病房。
消毒水的气味依旧刺鼻,但比那天雨夜诊所里的血腥味好闻多了。顾承舟躺在病床上,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清明了许多。他刚做完开颅手术,取出了大部分压迫神经的瘤体,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据说是请了国外顶尖的脑科专家主刀,手术过程极其凶险,但奇迹般地成功了。医生说,这简直不可思议,术前他情况恶化得那么快,生命力衰竭得厉害,能撑到手术台并且术后恢复意识,堪称医学奇迹。
只有我知道,那个“奇迹”的代价是什么。我指尖那点微不足道的“回元”之气,差点把我自己也抽干,回去后昏睡了一天一夜。
病房门被推开,苏晚意坐在轮椅上,被护工推了进来。她流产大出血,子宫受损严重,整个人憔悴不堪,看向我的眼神依旧充满了恨意,但深处,似乎多了一丝惊疑不定的畏惧。
“承舟,你感觉怎么样?”她声音放柔,努力做出关切的样子。
顾承舟没看她,目光越过她,直直地落在我身上。他挥了挥手,病房里的人都识趣地退了出去,包括一脸不情愿的苏晚意。
门关上,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人。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微雨,”他开口,声音嘶哑虚弱,却异常清晰,“谢谢你救了我的命。”他顿了顿,艰难地补充,“也……谢谢你在那种情况下,救了晚意。”
“我是医生。”我站在窗边,看着楼下花园里走动的人,语气平淡无波,“换做任何一个人倒在我诊所门口,我都会救。”
“不一样。”他固执地看着我,眼神深得像潭水,“我知道,是你给了我上手术台的机会。医生说了,那种情况下,没有外力强行激发最后一点生机,我根本撑不到手术开始。”他放在被子上的手,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那种感觉……很奇妙。像……像有人把我从悬崖边硬拉了回来。”
我没说话。病房里陷入沉默,只有仪器单调的滴答声。
“我查过了,”他再次开口,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这五年,你过得很不容易。”他抬起眼,目光里有愧疚,有痛楚,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灼热?“那个孩子……我们的儿子……叫康康,对吗?”
心脏猛地一缩!他果然知道了!
我猛地转过身,眼神瞬间冰冷锐利:“顾承舟!你想干什么?康康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当初是你亲口说的,他不配!现在,他更不配有你这样的父亲!”
“我知道!”他急切地打断我,因为激动而咳嗽起来,牵扯到伤口,疼得他眉头紧锁,额上渗出冷汗,“我知道我不配!当年……我是混账!我被猪油蒙了心!我……”
他大口喘着气,平复了一下,再看向我时,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浓烈得化不开的悔恨和哀求:“微雨,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这五年,没有一天我不在后悔!后悔那样对你,后悔那样对我们的孩子……我知道一句对不起太轻了,我……”
他挣扎着,竟然想从病床上坐起来!
“你干什么!”我下意识地往前一步。
“咚!”
一声闷响。
他身体太虚弱,直接从床上滚落下来,重重地摔在冰冷的地板上!他却不管不顾,甚至甩开我想扶他的手,就那么强撑着,用尽全身力气,跪在了我的面前!
不是那天雨夜泥水里的姿态,这一次,是在光洁明亮的病房地板上,他抛弃了所有的尊严和骄傲,像一个真正忏悔的罪人。
“微雨!”他仰着头,苍白的脸上满是汗水,眼神破碎而绝望,声音哽咽,“我知道我快死了……就算手术成功,医生说复发的几率也很高……我这条命,是你捡回来的……我不敢奢求原谅……我只求你……求你给我一个机会……一个……弥补你和孩子……一个……做父亲的机会……”
他高大的身躯因为虚弱和激动而剧烈颤抖,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来,砸在光洁的地板上。这个曾经冷酷、高傲、视我如尘土的男人,此刻卑微地跪在我脚下,痛哭流涕地祈求一个“做父亲”的机会。
巨大的冲击让我僵在原地。看着他痛苦悔恨的脸,看着他眼里的泪,五年前那句冰冷的“打掉”和眼前卑微的祈求疯狂地在我脑海里交错闪现。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撕扯着,酸涩、疼痛、荒谬……还有一丝连我自己都唾弃的、微不可察的动摇。
病房里死一般寂静,只有他压抑的抽泣声。
“晚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干涩,冰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顾承舟,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伤害造成了,就永远在那里。康康不需要一个随时可能死掉的父亲,也不需要你迟来的、廉价的忏悔。”
“不是廉价!微雨!我用我的命发誓!”他急切地抓住我的裤脚,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我会用剩下的每一天去弥补!用我的一切去保护你们!只要……”
“顾承舟,”我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你还不明白吗?从你当年为了苏晚意,指着我的肚子说‘打掉’的那一刻起,你就永远失去了做康康父亲的资格。”
他抓住我裤脚的手,猛地僵住。眼中的光芒,一点一点,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的死寂和绝望。
我后退一步,避开他的手。弯腰,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叠好的纸,放在旁边的床头柜上。
“这是?”他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一张药方。”我直起身,不再看他,“你脑瘤的位置特殊,手术虽然切除了大部分,但边缘仍有残留,压迫神经的风险很高,复发是迟早的事。这方子,是我根据你的具体情况改的,固本培元,或许……能让你活得稍微有点质量。”不是为了他,是为了康康。我不想有一天康康长大,问起他生物学上的父亲时,听到的是一个“早就死了”的答案。这已经是我能给予的最大仁慈。
“微雨……”他嘴唇翕动,还想说什么。
我没有再给他机会。转身,拉开病房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外面走廊明亮的灯光有些刺眼。
“妈妈!”
一个清脆稚嫩的声音响起。康康被王婶牵着,正从走廊那头跑过来,像一颗小炮弹一样冲进我怀里。
“康康!你怎么来了?”我赶紧蹲下抱住他软乎乎的小身子,心里的冰冷瞬间被驱散了大半。
“王奶奶说妈妈在这里给病人看病,康康想妈妈了!”小家伙仰着红扑扑的小脸,大眼睛亮晶晶的,凑到我耳边,神神秘秘地说,“妈妈,我刚才在楼下花园,看到有个很凶的阿姨坐轮椅上哭呢!好可怕!”
我知道他说的是谁。心里最后一丝波澜也彻底平息。我抱起他,亲了亲他的小脸蛋:“康康不怕。走,我们回家。”
“回家咯!”康康开心地搂住我的脖子。
抱着儿子,我大步穿过医院长长的走廊。身后那间病房里,有悔恨,有泪水,有迟来的卑微祈求。但那扇门,在我身后,已经永远关上了。
阳光正好,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洒进来,暖洋洋地照在我们母子身上。
“妈妈,晚上我想吃糖醋排骨!”康康的小奶音充满期待。
“好,妈妈给你做。”
走出医院大门,初夏的风带着草木的清香拂面而来。我抱着沉甸甸的小家伙,走向停在路边的老旧白色小轿车。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康康在后座的安全座椅里咿咿呀呀地唱着不成调的儿歌。
我发动车子,透过后视镜,最后看了一眼身后那座洁白却冰冷的医院大楼。然后,收回目光,踩下油门。车子平稳地汇入车流,朝着我们那个不大却温暖的小家驶去。
“妈妈快看!大飞机!”康康兴奋地指着车窗外的天空。
“嗯,大飞机。”我笑着应和。
后视镜里,那座大楼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城市的轮廓线里。前方,是洒满阳光的回家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