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女有孕后,全村男人慌了_精选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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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07-06 15:13:30

1

山村的浓雾,带着湿冷的潮气,总在黎明时分粘稠地裹住整个石洼村。这雾气浓得化不开,沉甸甸地压在歪斜低矮的屋顶上,把远处层叠的灰褐色山峦也一并吞没了。

空气里浮动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混合气味——湿润泥土的腥气、牲畜粪便的发酵味儿、还有家家户户灶膛里飘散出的、带着柴火灰烬的烟火气。

死寂笼罩着一切,唯有村口那几棵老槐树的枯枝,间或在寒风中发出几声干涩的呻吟,划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闷。

“汪!汪汪汪——!”

骤然爆发的狗吠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猛地劈开了粘稠的寂静。

声音尖利又狂躁,是从村西头那片低矮破败的土坯房方向传来的,充满了某种原始的、令人不安的惊惧。

很快,更多的狗被这叫声惊动,此起彼伏地应和起来,整个村子像是被投入了沸水,瞬间嘈杂一片。

村卫生所那扇薄薄的、漆皮剥落的木门,就在这混乱的狗吠声里,“哐当”一声被撞开了。

一股裹挟着汗味、土腥气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焦虑气息的风猛地灌了进来,冲散了屋里还算洁净的消毒水味儿。

“赵大夫!赵大夫!快!快看看俺家春芽!”

闯进来的是王老栓。

他像一头发了蛮力的公牛,黝黑粗糙的脸上每一道深刻的皱纹都扭曲着,写满了惊惶。他几乎是拖拽着一个人冲进来的。

那是个身形单薄的女孩,被他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攥着胳膊,踉踉跄跄,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

是春芽。

赵明正在整理昨夜出诊的药箱,闻声猛地抬头。他认得王老栓,更认得春芽。这女孩是石洼村一个特殊的“符号”,一个永远停留在六岁心智的十八岁少女。

此刻,春芽的头低垂着,几乎要埋进瘦削的胸口,凌乱枯黄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明显过于宽大的旧花布罩衫,下摆空荡荡地晃着,越发衬得那件罩衫下微微鼓起的、与少女单薄身形极不相称的弧度,像一块突兀的、无法忽视的污迹,刺眼地扎进赵明的视线里。

“咋了?”赵明放下药箱,声音尽量放平,但心头那根弦已经绷紧了。

“吐!吐得邪乎!”王老栓喘着粗气,把春芽往屋子中间那张掉了漆的旧诊查床边用力一推,动作粗鲁得像在安置一件碍事的家什,

“一早起来就呕,黄水都吐出来了!脸煞白煞白的!您快给瞅瞅,是不是吃坏了啥?还是撞了邪祟?”

春芽被他推得一个趔趄,几乎扑倒在冰冷的铁架床上。

她抬起头,脸上确实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泛白,额头上沁着细密的冷汗。

那双眼睛,是赵明熟悉的、属于孩童的懵懂,此刻却盛满了巨大的、生理性的痛苦和茫然。

她张着嘴,发出微弱短促的“嗬嗬”声,像一条离了水的鱼。

赵明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他快步上前,扶住春芽颤抖的肩膀,触手一片冰凉。

“别怕,春芽,让叔看看。”他尽量放柔声音,引导她在床边坐下。

春芽顺从地坐下了,身体却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某个点,仿佛灵魂已经飘离了这具正在承受折磨的躯壳。

王老栓像一头焦躁的困兽,在狭小的诊室里来回踱步,沾满泥巴的解放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令人心烦的“嚓嚓”声。

他粗糙的手指神经质地捻着裤缝,目光却像钉子一样,死死钉在赵明按向春芽腹部的手上,眼神深处翻滚着一种赵明无法完全解读的复杂情绪——有焦虑,但似乎更深处,潜藏着一种近乎恐惧的阴翳。

赵明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疑云,戴上听诊器。

冰凉的金属听头隔着薄薄的旧布衫贴上春芽的腹部。春芽瑟缩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呜咽。

“这儿疼吗?”赵明轻轻按压上腹。

春芽茫然地摇头,只是下意识地用双手紧紧捂住了小腹以下那个明显鼓胀起来的区域,仿佛那里藏着什么令她极度不安的东西。

这个无意识的保护动作,让赵明的手指顿住了。

他移开听诊器,眉头紧锁,换了一种方式,手指沿着她身体的侧面轮廓,带着职业的谨慎,轻轻地、试探性地触摸。

皮肤下的形状,传递到指尖的触感……那绝非简单的胀气或消化不良能解释的轮廓。

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毒蛇,顺着赵明的脊背缓缓爬升,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他猛地抬头看向王老栓,眼神锐利如刀:“老栓哥,春芽这样……多久了?”

王老栓踱步的动作戛然而止,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他黝黑的脸膛上,那点强装的焦虑瞬间被一种更深的惊惶取代,眼神慌乱地左右游移,最终落在地上,不敢与赵明对视。

他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没……没多久!就……就这几天!兴许……兴许是凉着了肚子……”

“凉着了肚子?”赵明的声调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

“你好好看看!这像是凉着肚子的样子吗?”他的手指指向春芽那无法被宽大旧衣完全遮掩的腰腹曲线,

“这不对劲!很不对劲!老栓哥,我是医生,你得跟我说实话!春芽这几个月,有没有……有没有什么特别的?”

“没!啥特别的都没有!”

王老栓像是被火燎了尾巴,猛地拔高声音反驳,额头上的青筋都迸了出来,他挥舞着手臂,像是在驱赶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她就是傻!脑子不灵光!吃坏了东西,准是!赵大夫,你就开点药,止吐的!赶紧的!”

诊室里陷入一片死寂。

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只剩下春芽压抑在喉咙深处、断断续续的痛苦呻吟,像钝刀子一样切割着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赵明没有动。

他的目光在王老栓那张因强作镇定而扭曲的脸和春芽痛苦蜷缩的身体上来回扫视,最后,深深地、沉重地落在了春芽那隆起的、无声诉说着某种可怕秘密的腹部。

那触感,那形状……一个冰冷而恐怖的念头,如同冰锥,狠狠凿开了他试图回避的猜想。

他不再理会焦躁不安的王老栓,重新俯下身,声音放得极低,带着一种安抚的魔力,试图穿透春芽混乱的意识:

“春芽,乖,不怕。告诉叔,肚子……这里,”他极其小心地、用指尖轻轻点触她隆起的下腹,

“是不是难受很久了?有没有……有没有人碰过这里?有没有人……欺负你?”

春芽浑浊迷茫的眼睛里,痛苦似乎被这句话短暂地驱散了一瞬,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孩童般的困惑和……恐惧。

她下意识地、更紧地捂住了肚子,身体微微向后缩,仿佛要躲开那无形的触碰。

干裂的嘴唇嗫嚅了几下,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像是含混的“糖……糖……”又像是“怕……爹……”。

“糖?”赵明的心猛地揪紧,追问道,“谁给的糖?”

春芽的眼神更加混乱了,她像是努力在混沌的记忆碎片里翻找着什么,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指节泛白。

她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气音

最终却只是痛苦地皱紧了眉头,更深地低下头去,身体因为剧烈的反胃感再次剧烈地抽搐起来,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大颗大颗的泪珠混着冷汗滚落下来。

“你看!你看!又吐了!问啥问!她一个傻子能说出个啥?!”

王老栓像抓到了救命稻草,立刻扑过来,粗暴地想将春芽从诊床上拽起,

“不看了!不看了!回家喝点热水捂捂就好了!净瞎耽误工夫!”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急切,仿佛春芽不是他的女儿,而是一个急于脱手的烫手山芋。

“站住!”

赵明霍然起身,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瞬间钉住了王老栓的动作。

他挡在父女俩和门口之间,眼神如寒冰,直视着王老栓躲闪的眼睛:

“老栓哥,今天这事儿,不查清楚,你们不能走。春芽是人!活生生的人!她肚子里的东西,不是你说捂捂就能捂没的!你想害死她吗?”

“你……你胡说八道啥!”

王老栓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胸膛剧烈起伏着,

“啥……啥肚子里的东西?你……你少血口喷人!俺家春芽清清白白一个姑娘家!俺……俺告你去!”

“告我?”

赵明冷笑一声,心中那点残存的医者仁心被这无耻的抵赖彻底激怒了,

“好啊!你现在就去告!顺便让派出所的人来好好查查,查查春芽这‘清清白白’的肚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指着春芽,“查查这孩子的月份!查查是谁,把个六岁心智的姑娘弄成了这样!”

“月份”两个字,像两颗冰冷的子弹,精准地击中了王老栓。

他浑身猛地一颤,脸上强装的愤怒如同劣质的油彩般迅速剥落,露出底下灰败的恐惧底色。

他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拽着春芽胳膊的手瞬间松脱了力道,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春芽失去了支撑,软软地瘫坐回诊床上,依旧捂着肚子,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仿佛周遭激烈的争吵与她毫无关系。

只有身体本能的痛苦还在折磨着她,不时发出一两声压抑的抽噎。

赵明不再看失魂落魄的王老栓。

他强压下翻涌的怒火和心头的寒意,转身走向角落那个落满灰尘的旧柜子。柜子深处,放着一台更老的、早已被淘汰的便携式B超机。

那是他刚来石洼村时,上一任赤脚医生留下的遗物,电池早已老化,探头也磨损得厉害,平时几乎不用。但此刻,它成了唯一能撕开这层罪恶迷雾的工具。

他费力地拖出那个沉重的、落满灰尘的黑色仪器箱。

箱子打开,一股陈腐的电子元件和灰尘混合的气味弥漫开来。

赵明熟练地插上备用电池——电池盒接触不良,他用力拍打了几下,机器内部才发出一阵苟延残喘般的嗡鸣,屏幕闪烁了几下,艰难地亮起一片模糊的雪花点。

“春芽,躺好。”

赵明的声音异常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他扶住春芽颤抖的肩膀,帮助她平躺在冰冷的诊床上。

春芽顺从地躺下,身体却绷得紧紧的,像一张拉满的弓,眼中充满了对那台古怪机器和冰冷耦合剂的恐惧。

“乖,不怕,凉一下就好。”

赵明挤出一点透明的耦合剂,那冰凉的触感让春芽瑟缩得更厉害了。

他一手稳住春芽的身体,一手握着那支磨损的探头,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在她隆起的腹部移动。

老旧的屏幕闪烁不定,雪花点疯狂跳动,图像模糊得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赵明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片混沌,手指稳定地调整着探头的角度和压力,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时间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只有机器低沉的嗡鸣和春芽压抑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王老栓蜷缩在墙角,像一尊被抽干了生气的泥塑,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台闪烁的机器,眼神里充满了绝望的祈求,仿佛在无声地呐喊:

不要显出来!千万不要显出来!

突然,屏幕上疯狂跳动的雪花点猛地一滞!

一片混沌的灰色背景中,一个模糊却轮廓清晰的、蜷缩着的胎儿影像,如同深海中浮出的幽灵,骤然显现出来!

那小小的头颅、弯曲的脊柱、蜷缩的四肢……尽管影像扭曲模糊,但那是一个生命在子宫中存在的铁证!

赵明握着探头的手,瞬间僵硬如铁。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的回响。

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冻僵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个无声的、蜷缩着的阴影,仿佛看到了这山村最污秽、最黑暗的真相被赤裸裸地剖开在自己眼前。

六个月……甚至可能更大!那胎儿的头臀径长度,在他受过专业训练的眼睛里,清晰地指向了这个残酷的时间刻度!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向墙角那个面如死灰的男人,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带着冰冷的、压抑到极致的愤怒:

“王老栓!你给我看清楚!看清楚这是什么!!”

他指着屏幕上那个模糊却无比刺眼的胎儿影像,

“看清楚!这肚子里怀着的,是个至少六个月的娃!六个月!!”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在狭小的诊室里炸开,震得墙壁嗡嗡作响,

“你告诉我!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傻闺女!她这肚子里的野种!是哪路神仙送来的?!啊?!”

“轰隆——!”

仿佛为了应和这声惊雷般的质问,一声沉闷的巨响从屋外传来,像是有什么重物狠狠砸在了地上。

紧接着,是王老栓如同被抽空了所有骨头般瘫软滑倒的声音。

他瘫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背靠着墙壁,头深深地埋进了膝盖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

没有辩解,没有怒吼,只有这彻底崩溃的、绝望的哀鸣。

春芽似乎被赵明陡然拔高的声音吓到了,蜷缩在诊床上,发出小动物般的呜咽。

她下意识地捂紧肚子,仿佛那里藏着什么令她极度恐惧的东西。

赵明僵立在原地,目光死死锁着屏幕上那个无声蜷缩的影像,又缓缓移向地上那团崩溃的阴影。

B超机低沉的嗡鸣成了这死寂空间里唯一的背景音,像是一曲为这人间至暗时刻奏响的、无声的哀乐。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关掉了机器。

屏幕上刺眼的光消失了,诊室重新被昏暗笼罩。但那胎儿蜷缩的影像,却如同最恶毒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视网膜上,再也无法抹去。

六个月……这个时间,像一把冰冷的钥匙,咔嚓一声,打开了赵明记忆深处那扇尘封的、关于石洼村流言蜚语的门。

那些曾经模糊掠过耳畔、被他下意识忽略的闲言碎语,此刻骤然清晰、冰冷,带着致命的指向性,汇聚成一条令人毛骨悚然的暗河。

2

他记得,大约就在去年深秋,天气转冷,山风开始带着刺骨寒意的时候。

村里那个专靠一张嘴皮子撮合姻缘、也兜售各种小道消息的孙媒婆,有一次在卫生所门口,一边等着给她那咳嗽的老娘拿甘草片,一边跟旁边几个纳鞋底的婆娘嚼舌根。

她压低了声音,挤眉弄眼,那涂得鲜红的薄嘴唇像刀子一样翻飞:

“……啧,老栓家那傻芽子,最近看着倒像是‘开窍’了?你们瞧见没?前些天,瞅见她手里攥着块糖,剥得那叫一个仔细,跟捧着个金疙瘩似的!

那糖纸……啧啧,亮闪闪的,可不是咱小卖部卖的那种便宜货色!老栓那个抠门精,舍得给她买这个?”

当时旁边就有人嗤笑:

“得了吧,孙婆子,老栓能给她买糖?太阳打西边出来!那丫头片子,捡片树叶子都能乐半天!”

孙媒婆翻了个白眼,神神秘秘地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窥探到秘密的兴奋:

“捡?上哪儿捡去?我那天可瞧得真真儿的!是李老拐!那老东西,拄着他那根油光水滑的拐棍,往她手里塞的!塞完,那老眼珠子,啧啧,黏在芽子身上,拔都拔不出来!瘆人得很!”

“李老拐?”当时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他都快七十了吧?黄土埋到脖颈子的人了!给芽子糖?他想干啥?”

“干啥?”孙媒婆嘴角撇出一个刻薄的弧度,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和一种看透世情的冷漠,

“老光棍一个,憋了一辈子邪火,还能干啥?芽子傻是傻,可身条子摆在那儿……哼,老栓那个爹当的,眼皮子底下,怕是巴不得用这傻闺女换点棺材本呢!”

当时赵明在里屋配药,这些话断断续续飘进来,他只当是长舌妇们惯常的捕风捉影、编排是非,心里还嫌她们嘴碎,污人清白。

李老拐?那个走路都颤巍巍、背驼得像虾米、眼神浑浊的老鳏夫?

对春芽……这念头本身都让人觉得荒谬又恶心!他下意识地就把它归为了村妇们恶毒的臆想。

可现在……“至少六个月”……时间线,竟然严丝合缝地对上了!去年深秋,不正是六个多月前?!

一股冰冷的恶寒瞬间攫住了赵明,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

他猛地看向瘫软在地、如同一滩烂泥的王老栓。

这个父亲……他知情吗?

他仅仅是失察?

还是……根本就是默许,甚至是……参与者?!

赵明的心沉入了无底的冰窟。他缓缓走到王老栓面前,蹲下身。

阴影笼罩下来,王老栓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把头埋得更深,呜咽声里充满了绝望的恐惧。

“老栓哥……”赵明的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摩擦

“去年……深秋那会儿……李老拐,是不是……是不是经常去你家?”

王老栓的身体猛地一僵,呜咽声戛然而止。

他像被无形的针狠狠扎了一下,猛地抬起头。

那张黝黑粗糙的脸上,涕泪横流,混杂着泥土和灰尘,狼狈不堪。

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此刻却不再是单纯的崩溃,而是骤然升腾起一种极度恐惧和……被戳穿秘密的凶狠!

那眼神,像穷途末路的野兽,死死盯着赵明,充满了威胁。

“你……你啥意思?!”

王老栓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破釜沉舟般的疯狂,

“赵明!你别以为你是大夫就能胡说八道!血口喷人!李老拐……李老拐是长辈!他……他就是看芽子可怜!给块糖咋了?!给块糖就是……就是那啥了?!你……你安的什么心!你想逼死俺们爷俩吗?!”

他猛地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似乎想扑过来,但双腿发软,只是徒劳地在地上蹭了几下,扬起一片灰尘。

“看芽子可怜?”

赵明的声音冷得像冰,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在王老栓的神经上,

“给块糖?王老栓!春芽肚子里那个六个月的娃!就是那块糖换来的吗?!你他妈还是人吗?!那是你亲闺女!!”

最后一句,赵明几乎是吼出来的,压抑的怒火和巨大的悲愤冲垮了他作为医者的克制。诊室里的空气仿佛被这声怒吼点燃了。

“哇——!”

一声尖锐凄厉的哭嚎骤然炸响,撕裂了紧绷的死寂。

是春芽!

她不知何时从诊床上滚落下来,蜷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双手死死抱着头,身体像筛糠一样剧烈地抖动着。

那张惨白的脸上,泪水汹涌地奔流,混合着鼻涕和口水,糊满了整张脸。

她眼神涣散,充满了巨大的、无法理解的恐惧,仿佛赵明那声“娃”和“糖”的质问,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直接烫穿了她混沌的意识,触发了某种源自灵魂深处的、被强行掩盖的噩梦记忆。

“糖……糖……”

她一边嚎啕大哭,一边含糊不清地、反反复复地念叨着这个字,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孩童般的委屈和深入骨髓的惊惧,

“怕……呜呜……疼……爹……爹……糖……坏……坏蛋……呜呜呜……不要……不要娃……”

这语无伦次的哭诉,每一个破碎的音节,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赵明的心口,也彻底击溃了王老栓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王老栓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刚刚强撑起来的凶狠瞬间瓦解。

他呆呆地看着地上哭得撕心裂肺、浑身抽搐的女儿,听着她口中那指向性无比清晰的

“坏蛋”、“疼”、“糖”……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灰败的死气彻底笼罩了他。

他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抽气声,整个人彻底瘫软下去,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不再动弹,只有身体还在无意识地微微痉挛。

赵明看着地上崩溃的父女俩——一个无声无息如同死尸,一个嚎啕痛哭如同惊兽——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冰冷的愤怒席卷了他。

他猛地站直身体,眼神决绝。

这件事,捂不住了!也绝不能捂!

他不再看地上的两人,大步走到诊室角落那张堆满杂物的破旧办公桌前。

桌上有一部老旧的、沾满油污的黑色座机电话,像一头蛰伏的、连接着外部世界的沉默怪兽。

他抓起听筒,冰凉的塑料壳贴在耳边。手指因为愤怒和某种孤注一掷的决绝而微微颤抖,用力地、一下一下地拨动着那个沉重的转盘。

“嘟……嘟……嘟……”

忙音。单调、冗长、令人心焦的忙音,在死寂的诊室里固执地回响着,像是对这山村封闭与滞涩的绝佳讽刺。

石洼村地处偏远,通讯线路老化,信号时断时续是常态。

赵明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但他没有放下听筒,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依旧一遍又一遍,固执地拨着那个通往乡派出所的号码。

“嘟……嘟……咔哒。”

这一次,忙音之后,终于传来一声微弱的接通音!赵明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喂?喂?乡派出所吗?我这里是石洼村卫生所!我是村医赵明!有紧急情况!重大案情!请求……”

他语速极快,声音因为激动和急迫而微微发颤。

然而,他后面的话还没喊出来,听筒里却传来一阵刺耳的、如同指甲刮过玻璃般的电流噪音!

“滋啦——滋啦——!”

那噪音瞬间淹没了他的声音,也彻底吞噬了电话那头可能存在的回应。

“喂?!喂?!能听见吗?!喂!”

赵明对着话筒大声吼着,用力拍打着老旧的电话机壳。

回应他的,只有越来越响、越来越尖锐的电流噪音,最后“咔哒”一声轻响,彻底断了线,只剩下空洞的忙音。

“妈的!”赵明狠狠一拳砸在桌面上,震得桌上的药瓶哐当作响。

通讯断了!在这个最需要外界力量介入的时刻!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射向地上依旧蜷缩颤抖的春芽和死狗般的王老栓。

不能等!必须立刻、马上采取行动!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暴躁和无力感,快步走到春芽身边。

少女还在哭泣,但声音已经嘶哑微弱下去,身体间歇性地抽搐着,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仿佛灵魂已经逃离了这具饱受摧残的躯壳。

赵明弯腰,小心翼翼地避开她隆起的腹部,用尽全身力气,将她从冰冷的地上抱了起来。少女的身体轻飘飘的,像一片枯叶,却又带着一种沉甸甸的、非人的重量。

“老栓!”赵明对着地上那团阴影厉声喝道,

“不想你闺女现在就死在这里,就给我爬起来!搭把手!送她去里屋躺着!她需要静养,需要观察!听见没有!”

王老栓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像一条被鞭子抽中的癞皮狗,终于迟缓地、极其艰难地蠕动了一下。

他抬起头,脸上是彻底放弃抵抗后的麻木和死灰,眼神空洞,挣扎着用双手撑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脚步虚浮地挪过来,机械地、毫无生气地搭住了春芽的一条胳膊。

两人合力,将无声流泪、身体僵直的春芽挪进了诊室里间那个简陋的、只有一张小床的观察室。

将她安置在铺着洗得发白床单的小床上时,赵明的手无意中碰到了她隆起的腹部,那坚硬而突兀的触感让他指尖一阵发麻。

安顿好春芽,给她盖上薄被,她依旧睁着那双空洞的大眼睛,泪水无声地滑落。

赵明直起身,冷冷地扫了一眼像根木头一样杵在门口、眼神涣散的王老栓。

“王老栓,”赵明的声音冷硬如铁,

“你就在这外面守着。一步也不准离开!春芽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就是杀人凶手!我赵明把话撂这儿,这事,没完!天一亮,我就亲自去乡里!我就不信,这石洼村的天,真能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说完,他不再看王老栓的反应,径直走到外间,拖过一张椅子,重重地放在观察室的门口,自己则背对着门,像一尊沉默的怒目金刚,坐了下来。

他堵住了唯一的出口,也堵死了王老栓任何可能的异动。

他的目光,穿透卫生所破旧的窗户,投向外面浓得化不开的、仿佛凝固了的黑暗夜色。那黑暗,沉甸甸地压在整个石洼村上空,也沉沉地压在他的心上。

长夜,才刚刚开始。

3

石洼村的清晨,是被浓雾和鸡鸣撕开的。

灰白色的雾气依旧顽固地盘踞在村子上空,将一切都笼罩在一种湿漉漉、粘稠的朦胧里。村口那几棵老槐树下,却早已聚集起了一小撮人。

这里是石洼村的心脏,也是流言的策源地——“村口情报站”准时开张了。

几个早起的婆娘,手里或端着热气腾腾的稀饭碗,或攥着半块干硬的馍馍,围拢在一起。

她们压低了嗓门,但那份刻意压制的兴奋,却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一圈圈扩散开去。

中心人物,依旧是涂着廉价口红、一身花布衫的孙媒婆。她眉飞色舞,唾沫星子在晨光中飞舞:

“……哎哟喂!你们是没瞧见!昨儿后晌,那动静!王老栓跟拖死狗似的,把他家那傻芽子从赵大夫卫生所里拖出来!那丫头片子,脸白得跟吊死鬼似的,捂着个肚子,哎哟,那肚子……”

孙媒婆故意停顿,卖了个关子,吊足了周围人的胃口,才神秘兮兮地、几乎是用气声说道:

“鼓得哟!跟揣了个大西瓜没两样!”

“啥?!”端着碗的刘婶子手一抖,稀饭差点洒出来,眼睛瞪得溜圆,

“真……真有了?谁的种?”

“就是!快说快说!”

旁边嗑着南瓜子的李婆子催促道,瓜子皮吐得飞快。

孙媒婆得意地一扬下巴,撇撇嘴:

“还能是谁的?昨儿赵明那脸,黑得跟锅底似的!我隔着门缝都听见了!吵得那叫一个凶!赵明吼着‘六个月’!‘野种’!啧啧啧,字字带血啊!老栓那会儿,跟被雷劈了的瘟鸡似的,屁都不敢放一个!后来芽子在里头哭得那个惨哟,喊着‘糖’‘坏蛋’‘疼’……”

她模仿着春芽含糊的哭腔,惟妙惟肖,引得周围一阵压抑的、心照不宣的嗤笑。

“糖?”李婆子眼珠一转,露出恍然大悟又嫌恶的表情,

“嘶……莫不是……西头那个李老拐?那老不死的,前阵子不是老往老栓家钻?手里还老攥着点稀罕糖果子?”

“可不就是他!”

孙媒婆一拍大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掌握核心机密的亢奋,

“除了他,还能有谁?一个快进棺材的老骚棍!一个傻子!呸!真他娘的……癞蛤蟆爬脚面,不咬人它恶心死人!”她啐了一口浓痰在地上,脸上满是鄙夷。

“啧啧,老栓也是造孽……”

刘婶子摇摇头,语气里却听不出多少同情,

“自家闺女都看不住……不过话说回来,芽子那样,留着也是个累赘,这‘带肚’嫁出去……嘿嘿,没准还能多换俩钱儿?”

她浑浊的小眼睛里闪过一丝市侩的精光。

“嘿,你还别说!”

李婆子眼睛一亮,嗑瓜子的速度更快了,

“昨儿后半夜,我起夜,可瞅见个人影,鬼鬼祟祟地往老栓家那破院子摸!黑灯瞎火的,看不清脸,但那走路的架势,一高一低的……像是河滩上那个瘸腿的刘二愣子!”

“刘二愣子?”众人哗然,随即露出更加兴奋的神情。

“对对对!肯定是他!四十好几了,穷得叮当响,老娘瘫在床上,哪个正经女人肯跟他?这‘现成的爹’,可不就正好捡个大便宜?”

孙媒婆立刻接上话茬,分析得头头是道,

“老栓这会儿,怕是正急着找‘下家’接盘呢!芽子肚子再大下去,可就真砸手里了!”

“开盘开盘!”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声,带着赌徒般的狂热,“赌一包烟!赌到底是谁的种!李老拐一赔二!刘二愣子一赔一!还有没有别的可能?村东头那个死了老婆的老鳏夫?”

“我押李老拐!那老东西,眼神就不对劲!”

“我押刘二愣子!老栓急着出手,肯定找他!”

“加我一个!赌两包盐!”

污言秽语和恶意的揣测如同瘟疫,在浓雾弥漫的村口迅速滋生、发酵、传播。

那些平日里可能对春芽流露过一丝廉价的“可怜”的面孔,此刻都因这骇人听闻的丑闻和随之而来的赌局而扭曲变形,闪烁着一种近乎狂欢的病态兴奋。

春芽的痛苦,成了她们枯燥生活中最刺激的调味品;

她的身体,成了她们赌桌上的筹码;

她的未来,在她们的唾沫星子里,早已被定价、被交易。

没有人关心真相,更没有人关心那个懵懂少女和她腹中无辜胎儿将要面临的深渊。

在这片被浓雾和愚昧笼罩的土地上,一种集体性的、冰冷的麻木和残忍,正无声地弥漫开来。

赵明踏着湿滑泥泞的小路走向村口时,远远就听到了那一片刻意压低的、却难掩兴奋的嗡嗡声。他脚步顿了顿,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间冲上头顶。他加快脚步,身影穿透薄雾,出现在槐树下。

刚才还喧闹如同麻雀开会的人群,在他出现的瞬间,如同被掐住了脖子,声音戛然而止。

一张张脸上兴奋的潮红尚未褪去,就迅速被一种混合着心虚、窥探和幸灾乐祸的复杂表情取代。

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带着无声的询问和刺探。

赵明冷着脸,像一块移动的寒冰,目光锐利地扫过这群人,最后停在孙媒婆那张表情丰富的脸上。

他没有说话,但那眼神里的厌恶和警告,如同实质的冰锥,让孙媒婆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脸上挤出一个尴尬又带着点讨好的笑。

赵明收回目光,一言不发,径直穿过人群,朝着通往山外唯一的那条泥泞土路走去。

他的背影挺直,带着一种孤绝的、不容置疑的决绝。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村口浓雾笼罩的拐角,死寂的人群才像解除了封印,重新活泛起来。

“看见没?赵大夫那脸色……啧啧,要吃人似的!”李婆子拍着胸口,心有余悸。

“肯定去乡里了!告状去了!”刘婶子语气笃定,带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这下可有好戏看了!李老拐?王老栓?一个都跑不了!”

“跑?”孙媒婆嗤笑一声,恢复了之前的刻薄,

“往哪儿跑?赵明他一个外乡来的大夫,胳膊还能拧得过大腿?这石洼村,天高皇帝远!老辈人传下来的规矩,族里的事族里了!他赵明算老几?族长能让他把‘家丑’捅到外头去?等着瞧吧,有好戏看喽!”

她的话,像一盆冰水,浇熄了部分人看热闹的兴奋,带来一丝更深的不安。

人群沉默了片刻,窃窃私语声再次响起,这一次,话题转向了那个在石洼村拥有无上权威的老人——王茂山族长。

赵明的孤身赴乡,在这片根深蒂固的宗族土壤里,似乎注定是一场力量悬殊的、徒劳的抗争。

通往山外的土路,蜿蜒在陡峭的山坡和深谷之间。

雨后,路面更是泥泞不堪,湿滑得如同泼了油。赵明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着,鞋底沾满了沉重的泥浆,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

汗水浸透了他的后背,又被山风吹得冰凉。

他心急如焚,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出这重重叠叠的大山。

就在他翻过一道陡峭的山梁,眼看就要踏上相对平缓的下山路时,前方浓雾弥漫的山路上,影影绰绰地出现了几个人影。

他们逆着光,身影在雾气中显得模糊而高大,沉默地站在那里,像几尊拦路的山神石像。

赵明的心猛地一沉,脚步下意识地停住了。他眯起眼睛,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斜挎在肩上的药箱带子。

人影渐渐清晰。

为首一人,身形清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藏青色对襟褂子,手里拄着一根光滑油亮的黄杨木拐杖。

他头发花白,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皱纹深刻,像刀刻斧凿一般,一双眼睛却不见丝毫浑浊,反而锐利如鹰隼,隔着十几步的距离,平静地、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注视着赵明。

正是石洼村王氏一族的族长,王茂山。他身后,站着两个身材粗壮的族中后生,面无表情,眼神警惕,像两座沉默的铁塔。

4

空气仿佛凝固了。山风吹过,带来远处林涛的低吼和近处草叶上的露水滴落声。

赵明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和翻涌的怒意,继续迈步向前走去。他一直走到离王茂山三步远的地方才停下,微微颔首:

“茂山叔。”语气保持着基本的礼节,但眼神却毫不避让地迎上对方审视的目光。

王茂山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锐利的眼睛,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赵明,目光在他沾满泥浆的裤腿、疲惫却紧绷的脸上,以及那个沉重的药箱上停留了片刻。

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属于上位者的平静审视,却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具压迫感。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惯常的、不容置疑的威严,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明娃子,这么早,急匆匆的,是要往哪里去啊?”他明知故问,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今天的天气。

赵明挺直了脊背,声音清晰而坚定:

“去乡里,茂山叔。石洼村出了恶性案件,必须立刻报案,请公安机关介入调查!”

“恶性案件?”王茂山花白的眉毛微微动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仿佛第一次听闻的讶异,

“哦?什么案子,严重到要惊动乡里,闹得人尽皆知,坏了我们石洼村几辈子的清誉?”

他语调平缓,但“清誉”两个字,却被他咬得格外重,像两块冰冷的石头砸在地上。

赵明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他知道,真正的交锋开始了。他看着眼前这个代表着石洼村最高宗法权威的老人,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王老栓的女儿春芽,一个智力只有六岁的女孩,被人长期性侵,现已怀孕至少六个月!受害者心智不全,毫无自卫能力!这是严重的刑事犯罪!茂山叔,这关乎人命,关乎法理,不是一句‘清誉’就能盖过去的!”

他刻意加重了“性侵”、“心智不全”、“刑事犯罪”这几个词,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试图穿透那层名为“宗族”的坚硬外壳。

然而,王茂山的脸上,并未出现赵明预想中的震动或愤怒。他只是静静地听着,那双锐利的眼睛里,甚至没有泛起一丝波澜。

等赵明说完,他沉默了片刻,目光越过赵明的肩膀,投向远处雾气缭绕、层峦叠嶂的山峰,仿佛在凝视着某种更为恒久的东西。

“明娃子啊,”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疲惫和不容置疑的笃定,

“你年轻,在外面读过书,见过世面,讲法律,讲规矩,这……很好。”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赵明脸上,那眼神变得深邃而复杂,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意味。

“可你也要明白,这里是石洼村。祖祖辈辈,生在这里,死在这里,骨头都埋在这山里的石洼村。有些事,外头的法,未必能管得了根子上的事。”

他拄着拐杖,向前踱了一小步,距离赵明更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直抵人心的力量:

“春芽那丫头,是傻。可傻,也是我王家的闺女。她爹王老栓,再不是东西,也是她的亲爹!也是我王家的血脉!她肚子里那块肉……”

王茂山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决断,

“不管是谁的种,只要生下来,就是我王家的人!流着我王家的血!打断骨头连着筋!”

赵明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王茂山。

他没想到,这位看似明事理的族长,竟能如此赤裸裸地、罔顾人伦法理地说出这样的话!把一场罪恶的强奸,轻描淡写地归为“家务事”?把受害者腹中可能源自恶魔的胎儿,强行纳入所谓的“血脉”?!

“茂山叔!”赵明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发颤,

“这不是家务事!这是犯罪!赤裸裸的犯罪!受害者是春芽!她需要的是公道!是法律严惩施暴者!不是你们用‘血脉’来掩盖罪恶!”

王茂山脸上的悲悯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属于宗族掌权者的强硬。他手中的拐杖重重地顿在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公道?”他冷哼一声,目光如电,

“怎么才算公道?把七老八十的李老拐抓去蹲大狱?让他死在里头?还是把王老栓也弄进去?让春芽彻底成了没爹没娘的野种?让她挺着个大肚子,被人戳一辈子脊梁骨?让她生下来的那个孽种,一落地就顶着‘强奸犯的野种’的名头活一辈子?!”

他的质问如同连珠炮,带着一种残酷的、基于现实的逻辑力量,狠狠砸在赵明心上。

“赵明!你是大夫!你讲法!可你也在这石洼村待了**年了!你告诉我,法办了他们,然后呢?春芽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在这村子里,还能活得像个人吗?唾沫星子就能淹死她们娘俩!”

王茂山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

“家丑不可外扬!族有族规!这件事,族里自有公断!王老栓管教不严,难辞其咎!李老拐为老不尊,定要严惩!该赔钱的赔钱,该罚跪祠堂的罚跪祠堂!

至于春芽……族里会给她寻个妥当的归宿!找个肯接手的光棍,风风光光嫁出去!让她和孩子,往后有个依靠,有个安生日子过!这才是真正的‘公道’!这才是为她们娘俩好!”

“风光嫁出去?”赵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股冰冷的荒谬感和愤怒直冲头顶,

“找个光棍‘接手’?茂山叔,你们这是……这是要把她再卖一次吗?!用她肚子里的孩子,再换一笔彩礼?!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归宿’和‘公道’?!”他气得浑身发抖,声音都变了调。

“放肆!”

王茂山身后的一个壮硕后生猛地踏前一步,怒目圆睁,厉声呵斥,

“赵明!怎么跟族长说话呢!”

王茂山却摆了摆手,制止了后生。他看着激动得脸色通红的赵明,眼神复杂,有无奈,有强硬,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明娃子,”

他的声音缓和下来,带着一种语重心长的、试图说服的姿态,

“你还年轻,不懂。这世上的事,不是非黑即白。有时候,退一步,忍一忍,是为了活得下去。把脓疮挑破了,血流光了,人也死了,又有什么好?石洼村的名声臭了,春芽娘俩就真能好了?听叔一句劝,回去吧。这件事,到此为止。族里会处理好,给所有人一个交代。保证……不会委屈了春芽那丫头。”

“不会委屈?”

赵明喃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看着王茂山那张在雾气中显得格外威严又格外冷酷的脸,看着那两个虎视眈眈的族中后生,再看看身后那被浓雾封锁、仿佛永无尽头的山路。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夹杂着冰冷的绝望,如同这山间的寒气,瞬间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明白了,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两个人,而是一堵由千年宗法、集体麻木和赤裸裸的利益编织成的、坚不可摧的高墙。

个人的愤怒、法律的道义,在这堵墙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可笑。

他死死地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死死地盯着王茂山,喉咙里像堵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痛得说不出一个字。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猛地转过身,肩膀垮塌下去,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沿着来时的泥泞山路,朝着浓雾深处那个如同巨大囚笼般的石洼村,走了回去。

背影萧索而绝望,仿佛被这沉重的大山彻底压垮。

王茂山拄着拐杖,沉默地注视着赵明消失在浓雾中的背影,许久,才缓缓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身后的两个后生,也悄然松了口气,紧绷的肌肉放松下来。

“走吧。”王茂山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回去。该去‘看望看望’老栓,还有……李老拐了。”

一场由族长亲自操持的、秘而不宣的“交易”,在石洼村最阴暗的角落里,以惊人的速度推进着。

5

当天下午,一个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快地掠过村口情报站那些意犹未尽的长舌妇们的耳畔:王老栓家的傻闺女春芽,要定亲了!对象是河滩上那个四十多岁、腿脚不利索、老娘瘫在床上的老光棍——刘二愣子!

消息是孙媒婆“不经意”间泄露的,带着一种“我早就知道”的得意。

她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刘二愣子如何“不计前嫌”、“心地仁厚”,愿意“接手”春芽和她“带过来的福气(指肚子里的孩子)”,

而王老栓又如何“感激涕零”、“直说遇到了好人”。

彩礼的数目,也在孙媒婆刻意的含糊其辞和旁人的追问下,被“不小心”透露出来——两千块!外加两头半大的猪崽!

这在石洼村,对于一个“名声有瑕”的傻闺女来说,简直是天价!足以让那些原本还有些非议的人,瞬间闭上了嘴,转而啧啧感叹刘二愣子的“厚道”和王老栓的“好运气”。

只有少数心知肚明的人,在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

两千块?两头猪崽?这价码背后,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补偿和封口费?恐怕只有王茂山族长、王老栓,还有那个被“严惩”了的李老拐心里清楚。

李老拐确实“病”了。

就在族长找过王老栓的第二天,他那间位于村子最西头、靠近乱坟岗的破败小屋就大门紧闭。有住在附近的人说,深夜里听到过压抑的、痛苦的呻吟声,断断续续,像鬼哭。

孙媒婆则信誓旦旦地宣称,亲眼看见族长家的后生,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布袋进了李老拐的门,出来时袋子就空了。

“还能是啥?钱呗!”

孙媒婆压低声音,脸上带着洞悉一切的神秘,

“老东西,棺材本都赔出来喽!族长发了话,让他‘病’到死!再也别出来现眼!”

王老栓家,却反常地忙碌起来。那扇破败的院门依旧紧闭,但院子里却不时传出王老栓粗哑的吆喝声和收拾东西的响动。

有人看见他去村尾张木匠家,扛回来几块旧木板,乒乒乓乓地敲打着,像是在修补什么。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的喧嚣笼罩着那个破败的院落。

赵明被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冰冷的愤怒囚禁在卫生所里。

他几次想再去看看春芽的情况,都被王老栓隔着院门,用警惕而疏离的语气挡了回来:

“芽子睡了,不劳赵大夫费心!”

那语气,俨然已将赵明视作了破坏他“好事”的仇敌。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压抑中,滑向了第七日。

傍晚时分,天空如同被泼了墨,迅速阴沉下来。厚重的铅云低低压在石洼村的头顶,一丝风也没有,空气闷热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水。

山雨欲来。

卫生所里,赵明心神不宁。

窗外的天色黑得反常,一种不祥的预感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他坐立不安,终于还是披上外衣,拿起手电筒,准备再去王老栓家看看。

春芽的月份太大了,随时可能出状况,王老栓那个混蛋根本靠不住!

他刚拉开卫生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带着浓重土腥味的热风就猛地灌了进来。

与此同时,一道惨白的、扭曲的闪电,如同巨大的利爪,猛地撕裂了漆黑的天幕!瞬间将整个石洼村照得一片惨白!

“咔嚓——!!!”

紧随而来的,是一声震耳欲聋、仿佛就在头顶炸开的霹雳!整个大地似乎都在颤抖!

狂风,毫无征兆地、如同发狂的野兽般咆哮着席卷而来!卷起地上的尘土、枯叶和碎石,疯狂地抽打着房屋、树木和一切挡在它面前的东西。

豆大的、冰冷的雨点,在闪电雷鸣的伴奏下,如同密集的子弹,噼里啪啦地狠狠砸落下来,瞬间就在干燥的地面上激起一片迷蒙的水雾。

暴雨!倾盆暴雨!来了!

赵明被这突如其来的狂风骤雨逼得倒退一步,雨点打在脸上生疼。他心头的不安瞬间飙升到了顶点!春芽!

他顾不上许多,猛地冲进雨幕之中。

狂风卷着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来,瞬间就将他浇了个透心凉。手电筒的光柱在狂暴的雨帘中剧烈摇晃,只能勉强照亮脚前一尺之地。

泥泞的路面瞬间变成了滑溜溜的泥浆塘,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

就在他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朝着村西头王老栓家方向跋涉时,一道微弱的光线穿透重重雨幕,在前方不远处晃动。

一个矮小的身影,在狂风暴雨中跌跌撞撞地奔跑着,朝着卫生所的方向而来。

是住在王老栓家隔壁的、平时负责给村里牲畜看病的孙驼子!他披着一件破旧的蓑衣,但根本挡不住这瓢泼大雨,浑身湿透,脸上满是雨水和惊惶。

“赵……赵大夫!”

孙驼子看到了赵明手电筒的光,如同看到了救星,嘶哑地大喊着,声音被风雨撕扯得破碎不堪,

“快!快去老栓家!春芽……春芽不行了!要……要生啦!”

尽管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这个消息,赵明的心还是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

“什么?!”

他一把抓住踉跄的孙驼子,“王老栓呢?!”

“老栓……老栓他……他跑了!”

孙驼子急得直跺脚,雨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往下淌,

“下晌还在家叮叮当当的,天黑前……天黑前就……就没人影了!门都没锁!就……就剩芽子一个人在屋里头!我听着动静不对……过去一看……哎哟我的老天爷!

那丫头……在炕上打滚!血……血都淌到地上了!接生的王婆子……王婆子刚过去!她……她让我赶紧来叫你!说……说怕是要出人命!”

王老栓跑了?!在这个节骨眼上?!

赵明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一把推开孙驼子,嘶吼道:

“你快去!叫几个有力气的婆娘过去帮忙!烧热水!越多越好!快!”

说完,他不再理会孙驼子,用尽全身力气,顶着劈头盖脸的狂风暴雨,像一头疯牛般朝着王老栓家那在风雨中飘摇的破败小院冲去!

冰冷的雨水糊住了他的眼睛,泥泞一次次将他绊倒,但他爬起来,继续向前狂奔。

春芽痛苦的哭喊声,仿佛已经穿透了这狂暴的雨夜,在他耳边凄厉地回响。

那扇破败的院门果然虚掩着,在狂风中哐当作响。

赵明一脚踹开,冲进院子。

院子里一片狼藉,被风雨吹打得七零八落,正屋那扇糊着破报纸的窗户里,透出一点微弱昏黄的光,在风雨飘摇中忽明忽灭,如同鬼火。

一个矮胖的身影正焦急地掀开门帘往外张望,是接生婆王婆子!她看到赵明冲进来,如同看到了救星,带着哭腔喊道:

“赵大夫!你可算来了!快!快进来!芽子……芽子她……胎位不正啊!折腾半天了!生不下来!人都……人都快没气儿了!”

赵明顾不上满身的泥水,一个箭步冲进屋里。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混合着汗味、土腥味,瞬间扑面而来,将他牢牢包裹!

低矮破败的土坯房里,只有炕头点着一盏小小的煤油灯,黄豆大的火苗在狂风吹进屋的缝隙里疯狂摇曳,将屋内的一切都投射出巨大而扭曲、如同群魔乱舞般的影子。

土炕上,春芽小小的身体在微弱摇曳的油灯光下,扭曲成一种非人的角度。

她身上的旧衣服被汗水、血水和羊水彻底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那巨大得骇人的腹部轮廓。

她的头发湿漉漉地粘在脸上、脖子上,脸色是一种濒死的灰败,嘴唇干裂发紫,大张着嘴,却只能发出如同破旧风箱般、断断续续的、嘶哑的“嗬……嗬……”声。

每一次无效的宫缩都让她瘦弱的身体像濒死的鱼一样剧烈地向上挺起、绷紧,随即又无力地瘫软下去,带出更多的、暗红的血水,汩汩地浸透了她身下那堆早已看不出颜色的、污秽不堪的破布烂絮。

汗水、泪水、血水,在她身下混合成一片粘稠的、令人触目惊心的暗红沼泽。

“芽子!芽子!使劲儿啊!再使把劲儿!快出来了!”

王婆子扑到炕沿,声嘶力竭地喊着,粗糙的手用力按压着春芽的腹部,试图帮助胎儿娩出。她的脸上、手上也沾满了血污,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恐惧。

“让开!”

赵明厉声喝道,一把推开王婆子,扑到炕边。他甩掉湿透的外衣,甚至来不及戴上手套,直接伸手探查。

指尖传来的触感让他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胎位异常!宫口开全,但胎儿的一只脚已经先露了出来!

另一只脚和身体却卡在产道里!这是最凶险的足先露难产!时间就是生命!

“热水!热水烧好没有?!”

赵明头也不回地嘶吼,声音因为紧张而变调。

他一手用力抵住春芽的腹部,试图帮助胎儿复位,另一只手极其小心地探入产道,试图抓住胎儿卡住的那只脚,将其牵引下来。

这个操作在如此简陋的环境下进行,无异于刀尖上跳舞!

“在烧了!在烧了!”

王婆子慌忙应着,跌跌撞撞地冲向灶间。

“嗬——!!!”

春芽的身体在赵明的触碰下猛地向上弓起,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

那叫声穿透了土屋,穿透了狂暴的雨声,刺破了石洼村死寂的夜空!

她混沌的意识似乎被这极致的痛苦彻底撕裂,那双空洞的大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原始而巨大的恐惧和痛苦,死死地盯住赵明,仿佛他是带来这一切痛苦的恶魔!

“芽子!看着我!看着我!”

赵明强迫自己冷静,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尽管他自己的心脏也在疯狂擂动,“用力!跟着我!吸气——用力——!”

然而,春芽的力气早已耗尽。

长时间的折磨、巨大的恐惧和身体的极度虚弱,让她仅存的那点意识也濒临崩溃。

她不再听从指令,只是本能地、绝望地扭动着身体,试图摆脱那无法忍受的剧痛,每一次扭动都带出更多的血水。

“糟了!胎心……胎心听不到了!”

赵明刚用听筒在春芽腹部听了一下,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胎儿已经严重缺氧窒息!

“啊——!疼!娘……娘……糖……坏蛋……啊——!”

春芽在剧痛和混乱中,发出语无伦次、破碎不堪的哭嚎,双手在炕上胡乱地抓挠着,指甲在粗糙的炕席上刮出刺耳的声音。

她的手猛地抓住了身下那堆破布烂絮中的一点刺目的红色!

那是一件衣服!一件被揉皱、被血污浸透了大半的……红衣服!

是那件孙媒婆之前提到过的、王老栓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准备给她“风光出嫁”时穿的……红嫁衣的碎片!

春芽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地攥住了那片染血的、滑腻的红布!她混沌的、被剧痛撕扯的意识里,这抹红色似乎与某种模糊的记忆碎片重叠——

是李老拐塞给她糖时,那浑浊眼睛里闪过的诡异的光?

是王老栓挥舞着棍子吼她时,那狰狞的脸?

还是孙媒婆唾沫横飞地说着“嫁人”、“好日子”时,那刺眼的红嘴唇?

“坏蛋……糖……坏蛋……嫁……疼……啊——!!!”

她攥着那片染血的红布,像是攥着所有痛苦的源头,发出最后一声凄厉到极致的惨嚎!身体猛地向上挺起,绷紧成一道绝望的弓弦!

就在这拼尽全力的一挣之下,伴随着一阵撕裂般的、令人牙酸的声响和大量涌出的血水,一个小小的、青紫色的、毫无生气的躯体,终于滑出了母体!

是个死胎。

小小的身体蜷缩着,一动不动,皮肤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紫,脐带紧紧地缠绕在细弱的脖颈上,绕了好几圈,勒得死死的。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了。

只有屋外,狂风暴雨依旧在疯狂地咆哮着,像无数冤魂在凄厉地哭号。

油灯的火苗猛地跳跃了一下,映照着赵明惨白如纸的脸和僵硬的双手,映照着王婆子惊恐捂嘴的动作,也映照着春芽那张瞬间失去了所有表情、只剩下无边死寂和空洞的脸。

她依旧死死地攥着那片染血的、皱巴巴的红嫁衣碎片。暗红的血,顺着她枯瘦的手指,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身下那片污秽的、血色的泥泞里。

“哇……哇……”

一声微弱得如同猫叫的哭声,打破了死寂。

不是来自那个青紫的死婴。

而是春芽。

她松开了那片红布,茫然地、笨拙地伸出手,想去触碰那个蜷缩在她腿间、毫无生气的冰冷小身体。

她的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没有悲伤,没有痛苦,只有一种孩童般的、巨大的困惑和……茫然。

她伸出沾满血污的手指,轻轻地、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死婴青紫冰冷的小脸,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如同呜咽般的“哇……哇……”声,像是在模仿婴儿的啼哭,又像是在呼唤着什么。

那声音,微弱、沙哑,在狂风暴雨的咆哮声中,几乎细不可闻。却比任何嚎哭都更令人心胆俱裂。

赵明浑身冰冷地僵在原地,看着春芽那茫然触碰死婴的动作,看着她口中发出的、那不成调的、模仿婴儿的“哇哇”声,一股巨大的悲恸和冰冷的愤怒,如同海啸般淹没了他,让他几乎窒息。

6

就在这时,屋外狂风骤雨的咆哮声中,突然夹杂进了一阵由远及近的、惊慌失措的呼喊声!那声音穿透雨幕,充满了恐惧:

“不好啦!死人啦!李老拐……李老拐死啦!”

消息如同被这狂风骤雨裹挟着,瞬间席卷了整个死寂的石洼村。

李老拐死了。

就在这个春芽在血泊中产下死婴的恐怖雨夜,那个七十岁的老鳏夫,悄无声息地死在了他那间位于村西头、靠近乱坟岗的、阴冷潮湿的破屋里。

第一个发现的是住在隔壁的孙驼子。

他刚在春芽那边帮完手(其实是被那地狱般的景象吓破了胆,找个借口溜了),顶着瓢泼大雨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赶,路过李老拐那扇破门时,隐约闻到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臭味从门缝里飘出来。那味道,混合着血腥、排泄物和一种……腐烂的气息。他心里咯噔一下,想起族长之前的“安排”和这老东西几天没露面的异常,壮着胆子凑近门缝往里瞧。

借着闪电惨白的光芒,他看到了炕上那扭曲僵硬的轮廓……还有顺着炕沿淌到地上的、一大滩早已凝固发黑的……污血!

孙驼子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尖叫着跑开,惊动了附近的几户人家。

等几个胆大的族中后生,在王茂山族长阴沉如水的脸色授意下,踹开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时,屋内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胃里翻江倒海。

李老拐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

他双眼圆睁,浑浊的眼珠几乎要凸出眼眶,死死地盯着黑黢黢的屋顶,里面凝固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巨大痛苦和极致恐惧的光芒。嘴巴大张着,露出几颗焦黄的残牙,仿佛死前在无声地呐喊。

他的右手痉挛般地死死抓着自己的胸口,将那件油腻破烂的汗衫都扯破了,露出干瘪枯瘦、布满老年斑的胸膛,上面似乎还有几道青紫的抓痕。

而他的左手,则诡异地伸在炕沿边,五指僵硬地张开,像是要抓住什么。

最刺眼的是,在他那只僵硬的左手旁边,散落着几张花花绿绿、被揉得皱巴巴的……奶糖纸!

那廉价的、亮闪闪的糖纸,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诡异的光泽。

糖纸上,还沾着一些黑红色的、可疑的污渍。

空气里弥漫着死亡、排泄物和浓烈血腥混合的恶臭。

“是……是急症?”

一个后生捂着鼻子,声音发颤地问。

王茂山族长拄着拐杖,站在门口,没有进屋。

昏暗中,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有那花白的头发在穿堂风中微微飘动。

他沉默地看了那恐怖的死状几秒钟,目光在那几张刺眼的奶糖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缓缓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声音低沉而疲惫,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沉重:

“唉……报应不爽啊。作孽太多,老天爷……收走了。”他顿了顿,声音里听不出悲喜,只有一种处理麻烦事的冷漠,

“抬去后山埋了吧。悄悄的,别声张。他……也没什么亲人了。这屋子……回头也推了,晦气。”

没有质疑,没有追查。族长的定论,就是最终判决。

几个后生忍着恐惧和恶心,找来破草席,匆匆将那具扭曲僵硬的尸体卷了,冒着依旧滂沱的暴雨和呼啸的狂风,深一脚浅一脚地抬向后山那片乱坟岗。

雨水很快冲刷掉了泥地上的血迹和痕迹,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王老栓的消失,则显得更为彻底和诡异。

就在那个风雨交加、女儿在鬼门关挣扎的傍晚,他如同人间蒸发。有人说看见他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破包袱,失魂落魄地朝着后山的方向去了,身影很快消失在浓密的雨幕和山林之中。

也有人说,他可能是去找族长“请罪”或者“要说法”了。

但族长王茂山对此讳莫如深,只是沉着脸说了一句:“跑了也好。省得脏了祠堂的地。”

他家里那点可怜的、稍微值点钱的家当,连同那两头作为彩礼的猪崽,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剩下那个破败的、弥漫着浓重血腥味的空院子,和炕上那个神智彻底破碎、如同活死人般的女儿。

石洼村的天,在经历了一场狂暴的雷雨洗涤后,似乎真的放晴了。铅灰色的云层被撕裂、驱散,露出久违的、瓦蓝瓦蓝的天空。阳光炽烈地洒下来,照耀着被雨水冲刷得格外干净的山峦、梯田和村舍的屋顶,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

7

村口的老槐树下,“情报站”又恢复了往日的“活力”。

婆娘们端着饭碗,聚在一起,话题却默契地绕开了那场刚刚过去的、令人心悸的风暴。

“哎,听说了吗?河滩刘二愣子家那两头半大的猪,昨儿夜里叫唤得可凶了!也不知咋回事!”

“还能咋?准是那瘸子又喝多了,发酒疯呗!没出息的货!”

“就是!白瞎了那两头猪!要我说,没娶上老栓家那傻闺女,倒是他的福气!省得替别人养野种!”

“嘘——小声点!别提那晦气事儿了!都过去了!”

“对对对!过去了!翻篇了!今儿这天儿多好啊!”

“是啊,这雨下得好!下得透!地里那苞米苗,可劲儿蹿吧!”

她们热烈地讨论着天气、庄稼、家长里短,脸上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轻松,甚至是一种刻意的、强装的欢快。

仿佛那场发生在雨夜的血腥和死亡,连同王老栓、李老拐、春芽和她那个未及睁眼便死去的孩子,都只是被这场酣畅淋漓的大雨彻底冲刷干净了,不留一丝痕迹。

生活,又回到了它“应有”的、平静而麻木的轨道上。

只有村西头那间破败的小院,像一块无法愈合的疮疤,沉默地矗立在阳光下。

院子里静得可怕。

弥漫的血腥味在通风数日后,终于被山风彻底吹散,只留下一种空寂的、带着尘土和腐朽木头的气息。

正屋的门虚掩着,门轴发出干涩的“吱呀”声。

屋里,土炕上,春芽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破旧布娃娃,静静地坐在靠窗的位置。

她身上穿着一件不知哪个好心邻居送来的、同样宽大破旧的灰布褂子,头发被胡乱地挽了一下,露出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脖颈。

阳光透过糊着破洞窗户纸的窗棂,斜斜地照射进来,形成一道浑浊的光柱,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无声地飞舞。

光柱的边缘,正好落在春芽的腿上。她怀里,紧紧抱着一样东西——不是那个早已被草草掩埋的死婴,而是那天夜里,被她从血污中死死攥住的那片红布。

那是她未曾穿上的红嫁衣的碎片。

布料粗糙廉价,原本刺目的大红色,如今被大片大片暗褐色的、早已干涸板结的血污所覆盖、晕染,变成了一种肮脏、丑陋、令人心悸的暗红褐色,像一块凝固的巨大血痂。

春芽低着头,长长的、枯黄的发丝垂下来,遮住了她大半张脸。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有那双放在红布上的手,在动。

她的手指,枯瘦、苍白,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洗不净的暗红污垢。

此刻,那双手正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专注、又极其机械的方式,一下,一下,地……撕扯着那块染血的破布。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

指尖捏住布片边缘一个小小的线头,或者一处因为血污浸染而变得脆弱的纤维,然后,用尽全身那点微不足道的力气,向外、向下……撕扯。

“嘶啦……”

一声轻微得几乎难以察觉的布帛撕裂声,在死寂的屋子里响起。微弱,却异常清晰。

撕开一道小小的口子。

然后,她的手指移动一点点,找到下一个着力点,再次捏住,再次用力。

“嘶啦……”

又是一声。

她就这么坐着,日复一日,从晨光熹微到暮色四合。

阳光移动,光柱变换位置,最终消失,屋内陷入昏暗。但她依旧坐在那里,低着头,重复着那个单调而执拗的动作。

仿佛那染血的红布是她混沌世界里唯一能理解、唯一能抓住、也唯一需要去“处理”的东西。

“嘶啦……”

“嘶啦……”

那微弱而持续的、布帛被撕裂的声音,成了这间死寂空屋里唯一的声响。

它穿透薄薄的墙壁,飘散在石洼村雨后清新得有些虚假的空气里。

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被风声、被远处的鸡鸣狗吠所掩盖。

然而,这声音又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一切的力量。

它像一根冰冷、细韧的钢丝,执着地、不知疲倦地,在这片被刻意遗忘的、沉默的土地上,一遍又一遍地……

撕扯着。

日复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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