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烬诗录_精选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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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07-06 15:06:13

1 石龙衔璧

会昌三年秋,长安城浸泡在无休止的滂沱秋雨里。连绵冰冷的雨丝织成一张巨大湿重的网,沉沉罩住了整座城池,也沉沉压向李商隐寄居的曲江畔小院。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腥气与枯叶腐败的气息,令人窒息。他立于书案前,目光却穿透窗棂上纵横交织的冰冷水流,投向内室那张被药气熏蒸得朦胧的卧榻。夫人王氏的生命,正如同窗外被凌厉秋雨无情抽打的最后一树银杏,在风雨飘摇中苦苦维系着最后一丝微光。

书案上,摊着昨夜未竟的诗笺,墨字洇开,如同内心无可言说的泪痕,那题目赫然——《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李商隐的目光落在旁边那块青玉镇纸上——这是夫人王氏心爱之物,由她陪嫁时那只温润通透的玉镯改制而成。玉色沉静如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温润柔光。此刻,夫人绵长而艰难的喘息声,穿透重重雨幕与屏风,丝丝缕缕钻入他的耳中,带着一种生命缓慢剥离躯壳的微弱力量,每一次都重重砸在他心口。

他忽然俯身,双手用力按住那块冰冷的青玉镇纸,指尖下的玉石传递着一种奇异的、绝望的凉意。也不知哪里来的冲动驱使,他猛地发力——

“喀嚓!”

一声无比清晰的脆响,在寂静的书斋内骤然炸开,盖过了窗外的雨声,盖过了内间的喘息。

镇纸应声裂开,断口并不整齐,如同被无形的巨力撕扯。一道深碧粘稠的墨汁,正从案头倾倒的砚台里蜿蜒流出,在纸张上肆意漫溢。这墨汁如同拥有诡异的生命,竟择路而行,精准地沿着那青玉的裂痕,深深地、贪婪地渗透进去,曲折蔓延,宛如龟甲上古老神秘的纹理。

李商隐的视线凝固在那墨线勾勒的裂痕上,一股钻心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这裂痕……这破碎的姿态!怎么会如此熟悉?记忆猛地撕开一个口子,如洪水般倒灌进来——十五年前,洛阳牡丹宴上,春光烂漫,衣香鬓影。彼时犹带几分天真烂漫的王氏,笑语嫣然,正向他递上一盏盛满了醉人春意的西域琉璃盏……就在那一刹那,纤指微滑,光华流转的琉璃盏脱手跌落!

“当啷——!”

那声尖锐的碎裂,穿越十五年喧嚣的时光,此刻竟与眼前镇纸断裂的声音、与内室夫人痛苦的喘息声,在他脑中诡异地重叠、共鸣!

就在这心神剧烈震荡的瞬间——“哗啦!”

窗外那株高大的银杏树,一树金黄的扇叶,竟似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猛地向后一扯!无数片金扇般的叶子,违背常理地逆着强劲的风势,离枝而起,倒卷着扑向书斋洞开的窗棂!叶片如雨点般噼啪地撞击在窗纸、案几、地面,带着秋雨冷冽的湿气。李商隐惊愕地弯腰拾起一片飘落在诗集上的金叶。叶片脉络清晰,如人体被精细剖开的经络,森然刺目。而在这脉络之间,竟清晰地凸现出墨色的字迹!那是他昨夜在极度悲愤与绝望中写给崔戎幕府绝交信的残句:“……道穷命蹇,百忧煎心。浮名赘疣,不如归去……”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深深刺入这叶片的筋脉,也狠狠刺入他此刻千疮百孔的心。这些未能寄出、本应焚毁的怨恨之言,竟以如此诡异的方式重现眼前,如同某种不祥的谶语。

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猛地抬头望向昏沉的天际,雨幕厚重如铁幕。难道是亡妻未泯的灵犀,在冥冥中感知到了他这份因绝望而生的刻薄与动摇?是她在无声地诘问?还是命运对他这颗饱受煎熬的心的又一次残酷嘲弄?他颓然跌坐于冰冷的坐席之上,手指痉挛地攥紧了那片刺着字的金扇银杏叶,指节捏得发白,仿佛攥着的是自己支离破碎的命运和无处诉说的巨大愧疚。雨水混着寒意,仿佛渗进了骨髓深处。

沉重的脚步声打断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侍女云娘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只粗陶药罐,低头敛目走了进来。浓烈苦涩的药味顿时弥漫了整个空间,顽强地钻入肺腑,却驱不散那份深入骨髓的阴冷。

“郎君,”云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眼神哀戚,“夫人的药……该换了。”她将陶罐轻轻放在案几一角。

李商隐有些麻木地望过去。灰褐色的药汤在罐中翻滚着浑浊的气泡,散发着死亡般的气息。然而,就在那浓稠的药汁之中,竟静静地沉浮着半枚玉环!水光汤影在其上流转,温润的光泽在昏暗的室内显得格外醒目。

他的心骤然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那是……那是他与王氏成婚之夜的信物!

记忆骤然清晰——红烛高烧,暖帐生春。他带着微醺的醉意,颤抖着手指,将一枚温润无瑕的羊脂白玉环,郑重地系在她腰间的罗带之上。玉环垂落,流苏轻摆,映衬着她初为人妇的羞涩红晕。那时烛光摇曳,映着她眼底的幸福光彩,比任何珠宝都要璀璨。他记得自己在她耳边低语的誓言:“玉环同心,白首不离……” 那温软的声音、坚定的眼神,此刻都成了一柄淬毒的刀,狠狠剜着他的心。如今,玉环断裂,如同他们被命运无情撕裂的誓言;一半坠入这象征绝望与终结的苦涩药汤,另一半又在何处?是否也象征着王氏即将逝去的生命?他下意识地想伸手去触碰那半枚玉环,指尖却如同被药汤的滚烫灼伤,猛地缩回。

药罐口蒸腾起浓白厚重的水雾,氤氲着,扭曲着,无声无息地弥散开来。书斋角落那座素绢屏风,原本只绘着几竿疏淡的墨竹,却在湿润的药气熏染之下,悄然发生了变化。

李商隐的目光被牢牢吸住。

只见那原本素净的绢面上,湿润的水汽仿佛被无形的笔触引导,缓缓勾勒蔓延,竟清晰地显露出一幅地形图来!山峦的起伏、河流的走向、城池的点位……即使细节模糊,那独特的地貌轮廓却烙印般刻在他的脑海里——正是泾原!是当年兵戈扰攘、生灵涂炭的泾原!更是夫人王氏心中永难愈合的一道血淋淋的创口!她的同胞兄长王十二郎,正是陷落在那场惨烈的战祸之中,尸骨无存!

“何当共剪西窗烛……” 李商隐喉头滚动,几乎是无意识地念出了这句诗。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无边无际的痛楚。

王氏弥留之际,神智时常陷入混沌,枯瘦如蒿的手指却总在冰冷的衾被或被褥上无意识地划动。他曾以为那是病痛折磨下的痉挛,如今才在屏风这诡异的显影中悚然惊悟——她那无数次徒劳的描摹,指尖反复勾勒的,哪里是西窗下摇曳温暖的烛影?分明就是这幅令她日夜泣血、魂牵梦萦的泾原地貌图!她是在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试图在虚空中刻画出那条通往兄长埋骨之地的路径吗?那句“共剪西窗烛”的温馨期盼背后,竟深藏着如此沉痛、如此隐秘的地狱景象!

窗外的雨声骤然变得狂暴起来,密集地抽打着屋顶和窗纸,如同无数冤魂在拼命叩击着人间的大门。李商隐僵硬地站立在昏暗的书斋中央,视线在碎裂的青玉镇纸、在药罐中沉浮的半枚玉环、在屏风上渐渐洇开的泾原地图之间来回移动。每一件物品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一段被残酷现实碾碎的爱恋,一段被生死永隔的亲情,一份被时局与误解摧折的友谊。那些墨痕、裂痕、水痕……它们不再是无言的死物,它们仿佛活了过来,在惨淡的光线下微微搏动,拼凑出一个庞大而诡异的关联——十五年前琉璃盏的碎裂,是欢乐时光戛然而止的休止符;昨夜绝交信的字句,是人情冷暖浇下的冰水;眼前镇纸的断裂,是最后一丝温情的彻底崩解;药汤里的断玉,是同心之誓的粉碎;屏风上的地图,是至亲永诀的泣血印记……

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宿命感,如同窗外无边无际的沉重雨幕,轰然压向他单薄的身躯。他感到自己正站在一张巨大的蛛网中心,每一根纤细的丝线都连接着过往的碎片,而这些碎片,无不闪烁着冰冷绝望的寒光,丝丝缕缕勒入他的骨髓。王氏的生命烛火在隔壁如风中残烬,而他自己,已被这无形的丝网层层裹缠,动弹不得,连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

这间弥漫着药味、墨味和死亡气息的书斋,仿佛被隔绝在了流动的时间之外。碎裂的青玉镇纸、沉浮的半枚玉环、洇满地图的屏风……它们无声地悬浮在昏暗的光线里,如同沉船深处被打捞上来的残骸,散发着岁月与绝望交织的阴冷气息。李商隐僵硬地转过头,目光越过那道薄薄的屏风,投向内室若隐若现的卧榻轮廓。每一次从那里传来的、王氏微弱如游丝的气息,都像一只冰冷的手,反复拧绞着他那颗早已破碎不堪的心。她的生命,如同窗外银杏枝头仅存的几片残叶,在无尽的风雨飘摇中,每一次细微的颤抖,都可能成为永诀的信号。那微弱的气息,顽强地与死神角力,每一次短暂的停顿都让室内的空气凝固得令人窒息,每一次重新续接又带来霎那间虚脱的希望。

这悲怆的拉锯,仿佛已持续了无尽的时光。他像一个被判了缓刑的囚徒,被钉在这绝望的等待中,承受着时间凌迟般的酷刑。明知结局就在眼前,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连伸手挽留的力气都被无形抽空。案头那片刺着绝交信残句的银杏叶,金黄的脉络在昏暗中幽幽闪光,“道穷命蹇,百忧煎心”八个字,此刻读来,恍若自身命运的冰冷判词。

“义山……”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枯叶摩擦地面的呼唤,骤然穿透屏风传来,微弱得几乎被雨声淹没,却如惊雷般在李商隐耳边炸响。

他全身猛地一震!那声音!是王氏!

积攒了不知多久的力量瞬间爆发,支撑着他僵硬的身体几乎是撞开了屏风。

扑鼻而来的是更浓重、更苦涩的药气,混合着一种生命缓慢流逝时特有的、难以言喻的衰败气息。王氏躺在层层锦衾之下,瘦削得仿佛只剩下一把轻飘飘的骨架。曾经丰润的脸颊深深凹陷,肌肤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蜡黄与灰败交织的颜色,紧紧贴着凸起的颧骨。唯有一双眼睛,此刻却反常地亮了起来,如同即将燃尽的炭火里迸发出的最后一点火星,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清醒光芒,直直地望向扑到榻边的李商隐。

那目光,像一个跋涉了千山万水的疲惫旅人,终于抵达了终点,带着洞悉一切的平静,又蕴含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深意。她吃力地动了动嘴唇,声音细若游丝,每一个字都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

“那玉……那玉环……” 她的目光艰难地、执着地移向门口的方向,那里是书斋,是那只滚烫的药罐,“……石……石龙……”

石龙?李商隐的心狂跳起来,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猛地想起那块断裂的青玉镇纸!那龟甲般的裂痕!石龙衔璧!那个只在极其古老的志怪残卷中见过只言片语的诡异传说——传说中能吞噬时光碎片、衔住记忆信物的地脉异兽!难道……难道王氏断指的无数次描摹,药罐水汽显现的泾原地图,银杏叶刺字的绝交残句,乃至十五年前那琉璃盏与今日镇纸上重叠的裂痕……这一切光怪陆离的碎片,并非仅仅是命运的偶然叠加与病痛中的幻觉?

“石龙衔璧……” 王氏又急促地喘息了几下,蜡黄的脸上涌起一阵异样的潮红,如同回光返照。她枯瘦的手指猛地抓住了李商隐的手腕。那指尖冰冷刺骨,力道却大得惊人,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衔……衔住了……我们的……” 她的气息陡然急促,如同疾风中断裂的琴弦,“……不能……让它……吞了……” 后面的话语被一阵剧烈的呛咳打断,她的手骤然失去了所有力量,软软地垂下。

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最后深深地、定定地凝视了李商隐一眼。那目光穿透生死,直抵灵魂深处。随即,那一点点支撑着她的、顽强燃烧了如此之久的生命火星,在这定格的凝视中,骤然熄灭。眼中的光芒迅速消散,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空洞、灰暗的沉寂。她的头,轻轻地、无可挽回地偏向一侧。

屏风之上,那幅由药气水雾洇染而成的泾原地图,在王氏气息断绝的刹那,边缘处的墨迹竟如同某种活物的血管脉络般,极其诡异地、微微地搏动了一下,随即迅速褪色、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窗外,最后一片悬挂在枯枝上的金黄银杏叶,完成了它漫长的告别,终于无声无息地脱离了枝头,在冰冷的雨幕中盘旋、坠落。

李商隐僵立在榻前,如同被抽去了魂魄的木偶。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冰冷绝望的触感。她的身体就在咫尺,却已隔着无法逾越的生死天堑。整个世界的声音——滂沱的雨声、自己的心跳、乃至时间流淌的声音——都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最终归于一片死亡的真空寂静。只有“石龙衔璧”那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王氏临终前那洞穿一切的目光,带着屏风地图诡异的搏动,带着药罐中沉浮的断玉,带着银杏叶上刺目的文字,带着青玉镇纸龟裂的纹路……带着所有破碎的时光碎片,轰鸣着,狠狠地、永不磨灭地烫在了他灵魂最深处。

雨水冲刷着窗棂,留下纵横交错的泪痕。曲江池畔这座小小的院落,彻底沉入了无边的秋雨与死寂之中,唯有那无形的巨兽,衔着沉重的璧玉,在时光隐秘的罅隙里,投下庞大而冰冷的阴影。

2 枯荷听雨

大中五年寒露,巴山深处。

驿馆孤悬于危峦之间,仿佛天地褶皱里一枚弃置的棋子。夜雨永无休止,冲刷着千仞绝壁,汇成浑浊湍急的溪流,在深谷中发出空洞骇人的呜咽。窗檐下滴水成线,单调冰冷的敲击声,固执地钻进李商隐的耳鼓,敲打着早已麻木的神经。周遭弥漫着陈年木料的腐朽气息、劣质桐油灯的呛人烟气,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凝滞的阴冷湿意,渗入骨髓。案头一豆残灯,火苗在穿窗而入的湿冷气流中挣扎摇曳,将他枯坐的身影扭曲放大,投在斑驳剥落的墙壁上,如同一个无声徘徊的鬼魂。

他枯瘦的手指紧攥着一支蘸饱了浓墨的狼毫,笔尖悬在早已铺开的素笺之上,微微颤抖。墨汁顺着笔锋凝聚,不堪重负般滴落,“嗒”一声,砸在纸面,迅速洇开一朵绝望的黑花。如同过往无数个辗转难眠的长夜,眼前这洁白的纸笺,宛如一片茫茫无际的雪原,而他,是迷失其中的囚徒,跋涉经年,心力耗尽,却再也踏不出那片名为“情思”或“才思”的冻土。腹中酝酿的千言万语,早已被巴山永不停歇的冷雨泡得浮肿、发酵,最终只剩下无法排遣的沉重淤塞在喉头,令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窒息的痛楚。

“喀嚓!”

一声刺耳的脆响骤然撕裂雨夜的死寂。李商隐低头,目光落在自己紧握的右手,看着掌心那支已然断为两截的狼毫笔。断裂处露出狰狞的茬口,笔管内的残墨丝丝缕缕渗出,冰冷地沾染在皮肤上。这已是第七支了。案头散落的另外六支断笔,如同六具微小而触目的尸骸,无言地陈列着他破碎的诗心与徒劳的挣扎。一股狂暴的躁怒毫无征兆地冲上头顶,他猛地抬手,将手中残笔狠狠掼向地面!

笔身碎裂,滚落在潮湿的砖地上。就在断裂的笔管滚动之处,一小卷泛黄的信笺被挤压着,从空心的竹制笔管末端缓缓滚落出来。

那是一种年代久远的枯黄色,如同深秋最后一片挂在枝头迟迟不肯坠落的残叶。李商隐狐疑地俯身拾起,指尖触碰到纸张边缘,一种异常熟悉的、极其细微的滑腻感瞬间像电流般窜遍全身!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展开那卷薄如蝉翼的信笺。

纸上空无一字。

然而,在昏黄灯焰的映照下,他清晰地看到,纸面中央,印着一个褪色黯淡的胭脂痕迹。那痕迹并非圆形,而是三个残缺的、仿佛不经意抹蹭留下的指印轮廓,细细拼凑——竟是一个早已模糊不清的名字:“王”!

呼吸骤然停滞!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狠狠挤压!开成三年,玉阳山清都观……那个春光被道观高墙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午后!他记得她鬓边簪着一朵小小的、洁白的辛夷花,指尖沾染着捣碎凤仙花萼时留下的淡淡胭脂红。就在那幽暗的廊角,她趁无人留意,飞快地用手蘸了胭脂,在他刚刚题在墙上的诗句旁,留下她隐秘的回应……那正是他们隐秘恋情中最惊心动魄的一刻!那诗句赫然便是——

“不逢萧史休回首!”

一股浓烈的腥甜气猛地冲上喉头!李商隐猛地抬手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胸腔深处发出破风箱般的呼哧声。十五年的时光汹涌倒灌,决堤般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他死死盯着那抹褪色的胭脂痕,仿佛能透过它,看到那张被岁月尘埃模糊、却又在此刻异常清晰地刺痛他双眼的、属于王氏的、带着俏皮与决然的年轻脸庞!这截笔管……这胭脂印……它们如何跨越漫长的时空,藏匿于冰冷的笔管深处,又在此时此地,以如此残忍的方式重现?!难道是石龙……那吞噬时光碎片、衔住记忆信物的无形巨兽,终于开始残忍地“吐露”它衔住的“璧”?将那些最不堪回首的甜蜜与痛楚,一股脑塞回他鲜血淋漓的伤口?!

“轰隆——!”

一道惨白的电光骤然撕裂浓黑的雨幕,瞬间将整间斗室照得亮如白昼,随即是震耳欲聋的惊雷在头顶炸开!驿馆的屋顶和墙壁在这雷霆之怒中簌簌颤抖。

在这天地为之变色的刹那,李商隐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了案头那方小小的石砚!白日里,梓州司马柳仲郢差人送来的那一壶“陈年佳酿”……那狱卒眼神躲闪、托盘时微微颤抖的手指……那酒液入喉时一丝极其隐蔽、几乎难以察觉的微麻与灼烧感……所有被刻意忽略的、违和的细节,此刻在惊雷闪电的惨白光芒下,如同沉渣泛起,带着剧毒的寒光!那不是酒!是柳仲郢为他这名日渐碍眼的幕僚“打点”的最后通路——一条通往阴曹地府的“通路”!他猛地推开砚盖,那里面蓄着的、昨夜未干的宿墨,在电光映照下,竟闪烁出一种极其诡异的、不属于墨色的幽森蓝光!丝丝缕缕,如同淬了剧毒的蓝焰在黑暗中无声燃烧!正是那混入毒酒的残渣!

一股冰冷的、足以冻结血液的恐惧与滔天的恨意瞬间攫住了他!仕途蹭蹬,朋党倾轧,幕府如寄……他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换来的竟是昔日举主递来的这杯鸩酒!这幽蓝的光芒,像无数双来自地狱深渊的嘲讽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他,嘲笑着他一生挣扎的可笑与徒劳!

“嗤啦!”

一声刺耳的裂帛之音!李商隐猛地抓起案头那叠誊抄着《锦瑟》诗句的素笺,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撕扯!写无可写,活无可活!这呕心沥血、凝结了他半生迷惘与哀思的诗句,在此刻幽蓝毒光的映照下,在窗外永无休止的凄风苦雨声中,显得如此苍白、如此讽刺、如此……多余!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将那被撕得残破不堪的诗稿,连同那颗被彻底碾碎的心,决绝地掷入墙角那只盛着冰冷雨水的黄铜洗笔盆中!

纸笺遇水,迅速下沉、蜷曲、变暗。跳跃的微弱灯焰下,一团幽蓝的火苗,竟诡异地从水中纸堆里窜了起来!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湿透的诗稿,发出细微的滋滋声,青烟袅袅升起,带着纸张和墨迹焚烧时特有的焦糊气味,在潮湿阴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火光跳跃不定。

李商隐失神的双眼,死死盯着那被火焰舔舐吞噬的焦痕。扭曲的炭黑色边缘,在幽蓝火苗的映衬下,竟逐渐清晰地显露出一道道奇异的断裂纹路!不是诗行,不是墨迹,而是……弦!琴弦!整整五十道,以一种极其复杂、极其惨烈的方式断裂、卷曲、纠缠!这形状……这姿态……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王氏!那个阴冷的秋雨黄昏!她躺在病榻上,浑身剧痛难忍,枯瘦的手指在空中徒劳地撕扯着无形的枷锁!就在那最后的疯狂挣扎中,她猛地抓向床边那张陪伴了她多年的古琴琴弦!纤细坚韧的丝弦,在她绝望的力量下瞬间崩断!那“铮铮嗡嗡”的刺耳悲鸣,混合着她撕心裂肺的最后一声惨呼,成了他无数个噩梦中永不消散的背景音!五十弦!正是那张琴的弦数!眼前火焰灼烧出的焦痕,竟与她临终前亲手扯断的琴弦断裂方式,狞厉地、分毫不差地重合了!

铜盆中的幽蓝火焰渐渐熄灭,只剩下一汪浑浊的污水,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灰黑色的余烬,散发着死亡的气息。水面漂浮着的灰烬碎片,缓慢地旋转、沉浮。

就在这团死寂的灰烬中央,一点银白色的光亮,如同深潭底部的鱼鳞一闪,幽幽地浮现了出来。

李商隐僵立着,如同被无形的冰柱冻结。他死死盯着那点亮光,仿佛它是来自幽冥的召唤。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凝固了不知多久,他才终于找回一丝力气,颤抖着伸出手,探入冰冷刺骨、混合着灰烬与毒墨的污水之中,指尖触碰到了那冰冷坚硬的物体。

捞出水面,是一枚小巧玲珑的双鱼银锁。冰冷的银质在昏暗灯光下泛着幽微的光泽,两条鱼儿首尾相衔,构成一个完美的圆环,鱼鳞细密,栩栩如生。锁身沾满了黑色的灰烬和墨渍,冰冷沉重,宛如刚从坟墓深处掘出。锁芯处,一个极其微小、几乎难以察觉的卡扣机关,此刻沾了污水,显得格外清晰。

这个锁……

他猛地记起!新婚不久,岳父王茂元,那位曾对他寄予厚望、最终又因他卷入“牛李党争”而处境尴尬的节度使大人,在一次家宴后,曾将此锁递于他手。彼时王茂元笑容温和,眼神深处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此锁精巧,义山不妨把玩,或有所得。”那时他年轻气盛,只当是长辈寻常考校,未曾深想……如今看来,那审视的目光,分明是带着试探与权衡!这锁,竟是当年王茂元用以试探他才思深浅的谜题!

一股混杂着悲愤、屈辱与彻骨寒意的情绪汹涌而至!他颤抖的手指,用尽全身力气,指甲几乎要嵌进银锁冰冷的表面,试图抠动那个微小的卡扣。然而,锁扣纹丝不动,仿佛被时光锈死,又或是在嘲笑着他的徒劳挣扎。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转动声响起。不是他强行撬动的结果,更像是这枚银锁的内部齿轮,在某个特定时刻、某种无形力量的引动下,自行完成了旋转!

锁开了。

一缕折叠得极紧、几乎化为硬块的泛黄纸卷,从精巧的锁芯空隙中,被无形的力量缓缓地、不容抗拒地“吐”了出来!

李商隐屏住呼吸,用沾满灰烬与污水的手指,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将那硬如枯叶的纸卷展开。干涸脆弱的纸张发出细微的呻吟,仿佛随时会粉碎成齑粉。纸上的墨迹早已褪色发灰,但字迹依旧清晰可辨——那笔力峭拔、锋芒毕露的年轻笔迹,正是他李商隐的手书!

《祭小侄女寄寄文》!

开成元年,寄寄年幼夭折,王茂元悲痛之余,曾命他这个初入王门、亟需崭露头角的女婿,三昼夜内作文以祭。那是他第一次在王茂元面前展露惊人才华,也是第一次深刻体会到命运的无常与残酷。彼时彻夜秉烛,字字泣血,终成此文……这,竟是当年磨穿铁砚写就的初稿!它竟被王茂元如此隐秘地封存于这枚双鱼银锁之中!

“嗡——!”

银锁从他指尖滑落,沉重地砸在冰冷的地面,发出一声闷响,如同丧钟敲击在灵魂深处。这枚锁,是王茂元对他才学的认可?是对他无法掌控其命运的无奈封印?抑或……是早已埋下的、一份关于背叛与抛弃的冰冷预告?柳仲郢的鸩酒,王茂元的银锁……命运兜兜转转,竟在此刻,将他推向了与岳父当年何其相似的抉择境地!只是这一次,他成了那个被审视、被衡量、最终被无情“打点”出去的碍眼之人!

窗外,巴山的夜雨愈发凄厉狂暴,如同万千冤魂在天地间奔走呼号,疯狂地抽打着驿馆破旧的窗棂与屋顶。屋檐下,残存的几茎枯荷,在凶猛的雨点击打下,发出空洞绝望的“噗噗”声响,如同垂死者肺腑间最后的喘息。那声音,固执地钻进斗室,无处不在,无孔不入,仿佛要将他逼疯。

李商隐佝偻着背脊,僵立在屋子中央,像一尊被风雨侵蚀了千年的石像。他的目光空洞地扫过地面断裂的狼毫、撕碎的《锦瑟》残片、铜盆中漂浮的灰烬、跌落在地的双鱼银锁、以及手中那页冰冷的祭文初稿……亡妻隐秘的胭脂题诗,十五年后在毒酒残墨的幽光中重现;临终扯断的琴弦,在焚烧心血诗稿的火焰中复刻;岳父当年试探才学的试题,最终成了幕主递给他鸩酒前最残酷的注脚……

石龙!那无形的巨兽!它不仅在吞噬过往的温情与记忆碎片,更在无情地吐出那些被时光浸透、早已冰冷发黑的绝望真相!王氏临终前那声绝望的“不能让它吞了”的警示犹在耳边,可他如何能阻挡?他就像那窗外暴雨中被反复捶打的枯荷,早已被命运抽干了所有生机,只剩下空空的茎管,在每一滴冰冷雨水的敲打下,发出沉闷空洞的回响——那是灵魂深处,永恒不散的、绝望的回声。

3 烛龙衔影

咸通元年春分,郑州逆旅。

残冬最后的寒气如同跗骨之蛆,盘踞在中州大地的沟壑瓦楞间,迟迟不肯退去。这座名为“悦来”的驿馆,早已名不副实,斑驳脱落的墙皮裸露着朽烂的筋骨,空气中充斥着劣质土酒、陈年汗渍与湿木头朽坏的混合浊臭。李商隐蜷缩在客房角落一张吱呀作响的破木榻上,身上覆着一条薄且僵硬、隐隐散发霉味的旧衾。持续数月的肺疾像一只冰冷的爪子攫住了他的胸腔,每一次喘息都牵扯着钝痛,带着浓重痰鸣的咳嗽声在深夜空洞的房间里反复撞击,如同濒死囚徒绝望的叩问。

纵使病骨支离,那双深陷眼窝里的眸子却燃烧着怪异的光。他死死盯住墙角那个唯一陪伴他辗转流离的楠木诗匣。匣体蒙着厚厚的尘垢,色泽晦暗,边角处的包铜早已锈蚀斑斑。它像一口沉默的棺椁,封存着他半生呕出的心血,那些锦绣珠玑的诗句,此刻却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成为一种炽热的负担、一场无人解读的呓语。柳仲郢的鸩酒、王茂元的银锁、王氏琴弦焦痕的幻象……自巴山驿馆之后,这些纠缠不休的梦魇与冰冷物件,便如影随形,愈发频繁地在他清醒与昏沉的间隙闪现、拼凑、噬咬。它们似乎在无声地催促:砸开它!砸开那禁锢过往的硬壳!

一股积蓄已久的、近乎自毁的冲动猛地攫住了他!李商隐挣扎着从榻上坐起,胸腔里爆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他踉跄着扑到墙角,枯瘦的双手如同铁钳,死死抓住那沉重冰冷的诗匣!没有半分犹豫,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高高举起,朝着那布满裂痕的青砖地面,狠狠地、决绝地掼了下去!

“哐——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巨响在死寂的旅店内炸开!

楠木诗匣应声碎裂,木板因为年深日久的干朽而迸裂成无数不规则的尖锐碎片,飞溅开去。一股浓烈的、被岁月沉淀得近乎腐朽的木屑粉尘猛地腾起,在昏暗中翻滚弥漫,呛得他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

就在这团弥漫的粉尘和散落的碎木片中,一点幽邃的紫色光芒,如同深埋地底的鬼火,骤然穿透尘埃,刺入李商隐布满血丝的眼瞳!

他剧烈地喘息着,跪倒在冰冷的砖地上,无视那些锋利的木茬可能刺破手掌,发疯般地在碎片堆里扒拉着。指尖触碰到了一片坚硬、冰凉、带着独特竹节纹理的物体。他的心猛地一抽,几乎停止了跳动!颤抖着,他将那物从碎木中抠出,高高举到眼前。

一支紫竹狼毫!

尽管笔锋早已磨损殆尽,笔斗处的丝线也朽败不堪,但那根笔杆,那浸润着岁月包浆、流淌着温润如玉光泽的紫竹竿身,他却至死难忘!开成二年!东都洛阳!恩师令狐楚亲手将此笔递予他时,眼神里的期许与赞许,至今想来仍是心头一道微弱却温暖的光……然而,此刻让他浑身血液骤然冻结的,是笔杆上那道触目惊心的纵向裂痕!

裂痕并非新伤,显然是早年就已存在,曾被某种技艺巧妙地修补过。但此刻,这道古老的伤痕在猛烈的撞击下,再次迸开了!更令人惊骇的是,一股极其细腻、闪烁着珍珠般温润光泽的粉末,正从那重新撕裂的缝隙中,缓慢却持续地簌簌渗出。那粉末带着一种奇异的质感,既非灰尘,也非木屑,在昏暗的光线下,竟流淌着一点极其微弱的、蓝田美玉所特有的、清冷内敛的碧色辉光!

李商隐的呼吸瞬间停滞!他如同捧着滚烫的炭火,又似托着千钧的寒冰。指尖沾染上一点那渗出的玉粉,一种极其遥远的、几乎被遗忘的芬芳,极其微弱地掠过他的嗅觉记忆——是那种混合着清苦药草与幽淡花香的、极其特殊的黛粉气息!他猛地将指尖凑近鼻端,用力深深一嗅!没错!是它!是当年王氏亲手调和蓝田玉屑、名贵药材与特制胶漆,精心研磨调配出来的独属于她的画眉黛粉!一股巨大的眩晕感瞬间击中了他!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那是新婚燕尔后不久的某个春日黄昏,在长安永乐坊那间小小的、充满馨香的书房里。他伏案疾书,不慎将这支珍贵的、恩师所赠的紫竹狼毫失手摔落在地,笔杆裂开了一道细纹。他懊恼不已。她闻声走来,看到了那支裂笔,什么也没说,只是抿嘴一笑,轻轻从他手中取过。第二日清晨,她将这杆笔交还给他时,那道裂痕已被一种闪烁着奇异微光的膏体完美地填补弥合。她轻声道:“用了些蓝田玉屑和我平日画眉的黛粉,掺了鱼胶熬制的……结实着呢,夫君莫再摔了。”那时的她眼波流转,带着初为人妇的娇羞与一丝隐秘的得意……那温婉的笑靥,那黛粉的独特芬芳,那笔杆修补后奇异的温润触感……此刻,竟从这裂开的古笔中,带着十五年的尘封与亡者的气息,再次弥漫开来,将他死死缠绕!

“李从事!李商隐李从事在否?!”

一阵粗暴的拍门声伴随着粗鲁的呼喊,如同冰冷的铁锤,猝不及防地砸碎了这瞬间回溯的迷梦!

李商隐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将那支渗出玉粉的断笔紧紧攥在掌心,冰冷的笔杆硌得骨头生疼。他挣扎着起身,脚步虚浮地挪到门边,拉开了沉重的门闩。

门外站着一名风尘仆仆的随军幕僚,甲胄上溅满泥点,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与一丝难以掩饰的肃杀之气。他甚至没有进门,只是站在门槛外,目光锐利地扫过李商隐苍白病态的脸和他手中紧握的断笔,随即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件用粗布包裹的硬物。

“李从事,卑职奉柳使君钧命,自徐州军前八百里加急返回!有紧要之物呈报!”幕僚的声音刻意压得很低,却带着战场上特有的铁血气息,“徐州乱军魁首张彦于前日伏诛!此乃从其尸身上搜获的贴身玉佩,据说是其心爱信物,形迹极其可疑!柳使君言道,此物纹饰诡谲,或有玄机,李从事才识渊博,或可辨其端倪?请速观之!”

粗布揭开。

一块约莫掌心大小、色泽深沉如凝固血液的赤玉玉佩,静静地躺在幕僚粗糙的手掌中。玉质温润,雕工却显得粗犷狰狞,显然是边镇武夫所喜的样式。玉佩正面盘踞着一条张牙舞爪的蛟龙,背面则刻着密密麻麻的微小篆文。

李商隐的目光甫一触及那些篆文,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一股冰冷的寒意如同毒蛇,顺着脊椎瞬间窜遍全身!

那刻的不是寻常祷文颂辞,更非叛军的符信暗号。

那是诗!是字字泣血、句句锥心、他亲手写下的诗!《无题》中的一句:“晓镜但愁云鬓改”!

然而,这七个字并非完整镌刻。每一个字都被一种极其残忍、极其精准的方式进行了“减笔”!不是随意的磨损,而是刻意剔除笔画,如同用锋利的刀刃一片片削去血肉!“晓”字失“日”,“镜”字无“金”,“但”字少“人”,“愁”字灭“心”,“云鬓改”更是被削得支离破碎,仅存断肢残骸般的笔画骨架!这些被精心“肢解”的文字,扭曲地排列在狰狞的蛟龙图案下方,构成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亵渎图景!这是他献给亡妻最幽深哀痛的思念,是他灵魂深处最隐秘的伤痕,此刻竟被如此野蛮地肢解、篡改,佩戴在一个血腥叛将的尸身之上,成为某种邪恶的符咒!

“啊——!”

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吼从李商隐喉咙深处迸发出来!他猛地抬手,想要挥开那块如同烙铁般灼烧他视线的玉佩,身体却剧烈一晃,眼前阵阵发黑,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他死死抓住门框,指甲几乎抠进朽木之中,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剧烈的咳嗽再次袭来,撕心裂肺,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胸腔。

幕僚被他剧烈的反应惊得一怔,愕然地看着这位病弱文人瞬间变得如同厉鬼般扭曲的面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手中的玉佩险些掉落。

“李……李从事?”幕僚的语气带着惊疑。

“滚……!”李商隐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它……滚出去!”

剧烈的情绪激荡和近乎窒息的咳嗽,如同狂风骤雨般抽走了他最后一丝气力。他再也站立不住,身体顺着冰冷的门框滑倒在地,蜷缩在冰冷的地砖上,如同一条脱水濒死的鱼。那支渗着黛粉的断笔从他无力的手中滚落,在地上留下几道纤细的、闪烁着诡异微光的玉粉痕迹。

不知过了多久,剧烈的喘息才稍稍平复。窗外天色已近黄昏,残阳如血,透过糊着破洞麻纸的窗棂,将狭小的房间涂抹上一层浓稠、悲怆的暗红。

李商隐挣扎着,扶着墙壁,一点点挪到窗边那张布满刀痕的旧木案前。他从随身的破旧药囊中摸索出一小瓶浓黑的药汁——那是治疗他咳喘沉疴的唯一指望,气味苦涩刺鼻,粘稠得如同淤血。他拔掉瓶塞,一股浓烈的腥苦气息扑面而来。他没有丝毫犹豫,如同自罚般,将枯瘦的手指直接探入药瓶,蘸满了那冰冷粘稠、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黑色药汁。

案头没有纸笺。只有一扇同样蒙尘、布满污渍的旧纱窗。

他蘸着漆黑药汁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执着与绝望,径直在那块肮脏的窗纱上,重重地写下了一个字!

是“燕”字!

浓稠的药汁在粗糙的窗纱上迅速洇开,留下一个粗粝、丑陋、如同伤口般刺目的墨痕。窗外,暮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吞噬着天光,那如血的残阳余晖穿透窗纱,不偏不倚地涂抹在刚刚写下的漆黑“燕”字之上。药汁的黑与夕阳的血红瞬间交融、渗透,那一个字,竟在刹那间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惊肉跳的、凝固血液般的紫黑色!宛如一个刚刚撕裂的、正在汩汩淌血的伤口!

李商隐死死盯着那个血色的“燕”字,浑浊的眼眶中,一滴滚烫的浑浊之物无声滚落。他仿佛被这个字钉在了耻辱柱上,被它吸干了最后一丝生气。

就在这意识模糊、心神涣散的边缘,一点极其微弱的、翠绿色的光芒,毫无征兆地闯入了他的视野!

是一只流萤。

暮春时节,野外偶尔可见的萤火虫,竟不知如何闯入了这污浊窒息的逆旅房间。它微弱的光芒在昏暗的室内忽明忽灭,如同一粒飘忽的碧色星尘,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近乎虚幻的生机。它似乎被这室内污浊的空气所困扰,又或许是被那浓烈的药味所刺激,显得有些慌乱失措,晕头转向地飞舞着,轨迹凌乱。

那点微弱的绿光,在满是灰尘蛛网、光线昏暗的房间里,如同一根脆弱的游丝,牵引着李商隐茫然呆滞的目光。他看着它漫无目的地撞击着墙壁、房梁,每一次碰撞都让那点微光剧烈地颤抖、暗淡几分,显得更加无助与脆弱。

突然,这只慌不择路的流萤猛地撞向了窗边悬挂着的一幅老旧不堪的绢帛画屏!那画屏早已褪色发黄,绢丝朽脆,布满了虫蛀的小孔。

“嗤啦——”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裂帛声响起!

流萤那小小的躯体,竟在朽脆的绢帛上,硬生生撞破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孔洞!

就在它撞破孔洞、身体即将穿过绢帛的刹那,它尾部那点微弱的绿光,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猛地拉长、拖曳!一道极其纤细、却异常清晰明亮的光线轨迹,如同最锋利的碧玉刻刀划过虚空!这道光线轨迹并非杂乱无章,而是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精准弧度,瞬间在斑驳褪色的绢帛画面上,勾勒出一个圆润饱满的轮廓!

李商隐布满血丝的眼睛骤然睁大,瞳孔深处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骇光芒!

那是一个石榴!

一个线条流畅、饱满多籽的石榴轮廓!那翠绿的光线精准地勾勒出石榴浑圆的形状,甚至隐隐点出了那些鼓胀的子房,充满了丰腴而热烈的生命力!这翠绿的、由流萤尾光瞬间画就的石榴图,如此突兀地镶嵌在老旧昏黄的绢帛背景上,如同一个来自遥远时空的、鲜活滚烫的印记!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在李商隐的脑海中炸响!时间疯狂倒流!开成三年!长安永乐坊!那个闷热而充满期待的夏夜!王氏怀胎已七月,腹部的隆起如同饱满的石榴。白日里,她不知从哪里弄来几枚熟透绽开的石榴,艳红的籽粒如同晶莹的宝石。或许是即将为人母的喜悦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交织,那天傍晚,她显得异常活泼。趁着最后的天光,她竟扶着梯子,在院落内那道矮矮的墙头上,用不知从哪里找来的赭石粉,兴之所至地画了一个硕大饱满、籽粒分明的石榴!画完,她扶着腰,站在梯子上,回头对他粲然一笑,汗珠挂在微红的脸颊上,眼眸亮如星辰:“义山,你看!像不像?该题首诗!”他当时也笑了,被她的喜悦感染,立刻回屋取笔,沉吟着要为这壁画题一首《石榴》诗。墨刚刚研好,笔尖饱蘸浓墨,他正欲落笔写下心中涌出的句子——

“可羡瑶池碧桃树……”

“咚咚咚!”急促如鼓点般的敲门声骤然撕裂了夏夜的宁静!门房老仆惊慌失措地冲进来,手里捧着一封粘着白色翎羽、象征着至亲亡故的——丁忧文书!

笔尖饱蘸的墨汁“啪嗒”一声,沉重地滴落在洁白的宣纸上,迅速洇开一团绝望的黑暗。他手中的笔颓然跌落,那句刚刚开了头的诗句,永远定格在了“可羡瑶池碧桃树”这七个字上!

此刻!

就在这肮脏逆旅的昏暗斗室中,就在这被流萤撞破的绢帛之上,那尾光勾勒出的石榴图,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将他强行拖回了那个命运急转直下的夜晚!那未完成的诗句,那戛然而止的喜悦,那随之而来的无尽丧乱与悲辛……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彻底吞没!

“瑶池……碧桃……树……”

李商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如同被无形的利爪扼住了咽喉。他失神地望着绢帛上那渐渐黯淡、即将彻底熄灭的流萤尾光留下的石榴轮廓幻影。那翠绿的轨迹并没有完全消失,残存的光点如同细碎的碧色星火,在昏暗的光线下,竟极其诡异地、无声地排列组合,拼凑出那七个他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汉字——

“可羡瑶池碧桃树”!

这七个由萤火余烬拼成的碧色光字,悬浮在破损的绢帛之上,如同亡魂书写的墓志铭,散发出凄冷而绝望的辉光。

烛龙!那衔走光阴碎片的巨兽!它不仅在黑暗中窥伺、吞噬,此刻更在无情地喷吐着那些被它嚼碎、浸透了血泪的记忆残骸!这流萤,这光痕,这石榴图,这半句诗……分明是它冰冷巨吻中漏出的、属于王氏的、最后一点未寒的烬火!

绢帛上,碧色的光字与石榴轮廓终于一点点彻底熄灭,融入黑暗,仿佛从未出现过。那只耗尽生命完成了诡异图画的流萤,躯体无声地坠落,跌在冰冷的砖地上,那点微弱的绿光挣扎着跳动了两下,如同一声无声的叹息,最终彻底熄灭、凝固。

逆旅之外,料峭春寒裹挟着沙尘呼啸掠过,拍打着门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李商隐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骼,缓缓地、缓缓地瘫软下去,额头重重抵在冰冷坚硬的木案边缘。案上,那支裂开的紫竹狼毫,幽幽渗出蓝田玉与黛粉混合的微光;旁边,窗纱上那个药汁写成、被暮色染成紫黑的“燕”字,如同一个永不愈合的伤口。绢帛破洞处,最后一点碧色的光斑也彻底消散。

烛龙衔走了光,只留下无边的、冰冷的、浸透骨髓的黑暗,和案前这具空余一口气息的腐朽躯壳。

4 蓝田日暖

终章:蓝田日暖

大中十二年,霜降。

荥阳檀山下的济水古渡,风如冰冷的剃刀。水色沉黯凝滞,泛着一股刺骨的腥气,那是深秋万物凋零浸入水脉的气息。李商隐形容枯槁,一身褪色的青布袍裹着嶙峋瘦骨,在萧瑟的河滩上,像一根随时会被风折断的芦苇。他怀中紧抱着一卷《樊南甲集》,那是他一生心血所系,是他所有明媚与晦暗、燃烧与灰烬的结晶。册页边缘早已磨损起毛,被主人枯瘦的手指无数次摩挲过,浸透了无言的苦涩。

一阵裹挟着霜粒的厉风尖啸着扑来,刮得他踉跄一步,几乎站立不稳。那卷曾寄托了他全部生命重量的《甲集》,竟从麻木僵冷的指间滑脱!它落向浑浊的水面,没有溅起多少水花,只是沉重地、决绝地、无声地被冰冷的河水一口吞没。

李商隐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嘶鸣,更像被扼住了脖颈的哀鸣。他没有任何迟疑,如同追寻此生最后一点值得守护的火种,纵身扑入了那刺骨浑浊的济水!

冰冷的河水瞬间裹挟了他衰老的躯体,仿佛无数根钢针扎透皮肉,直刺骨髓。沉重的锦袍浸透了水,如同铅块将他往下拖拽。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水下那方朦胧的、正在缓缓沉降的青色书卷轮廓,不顾一切地向下潜去。肺叶灼痛,冰冷的河水灌入口鼻,带来濒死的窒息感。他伸出的手,枯枝一般在幽暗的水中徒劳地抓挠、探求。

指尖终于触到了那滑腻的锦缎封面!就在他拼尽最后一丝残力,试图将它捞起的刹那——

环绕下沉书卷的水纹,那些被搅动得浑浊不堪的涟漪,异常地凝固了!

不是结冰,而是时间骤然停滞般的凝结!浑浊的泥沙颗粒悬浮在半透明的“水镜”之中,形成一圈圈诡异而清晰的环形纹路——那纹路并非天然形成的水波痕迹,它粗犷、厚重,带着一种人为的压制感,呈现出一种极其熟悉的、交错纵横的网纹状图案……是封泥!是酒坛口上用以密封的、篾片与绳结深深勒印进湿泥里留下的纹路!

开成五年,桂管幕府后院的夜晚骤然撞入脑海!潮湿闷热的晚风里弥漫着桂花的甜腻和泥土的腥气。王氏孕中体倦,但兴致颇高。她指挥仆人将几坛新酿的桂浆埋在庭院角落那株巨大的老梅树下。他记得她亲自蹲下身,用一方新的、厚实的封泥仔细地封好坛口,再用篾片和麻绳交叉捆扎勒紧。她的手因怀孕有些浮肿,动作却格外认真专注。昏黄的烛光下,她鬓角渗出细汗,脸颊带着红晕,回头对他微笑:“等义山回来,这酒正好醇香……”那篾片勒出的网纹,那麻绳盘结的印痕,此刻竟如此清晰地,被这冻结的浑浊涟漪复刻了出来!那是她亲手留下的、期待重逢的印记,如今却成了他沉沦水底的残酷布景!

这瞬间的时空交错带来的巨大眩晕几乎令他松手。他猛咬舌尖,尖锐的痛楚和口中弥漫的腥咸让他清醒了几分。他死死攥住那卷湿透沉坠的《甲集》,身体却不由自主地继续滑向更深、更幽暗的河床深处。

布满淤泥与滑腻水草的河床,冰冷刺骨。就在他触底的瞬间,脚尖似乎踢到了一件坚硬、冰冷、边缘光滑的异物。求生(或是求死?)的本能驱使他在淤泥中摸索。手指穿过粘稠的泥浆,触到了一个冰冷、平滑、带着边缘弧度的事物——一面青铜古镜!

它斜插在淤泥里,不知沉埋了多少岁月。镜背早已被铜锈蚀刻覆盖,模糊难辨。李商隐用尽全力,将这沉重的镜子从淤泥中拔起,借着水面透下的、越来越微弱的天光,颤抖着将它翻转过来——

镜面!

本该反射浑浊水波或他自己扭曲倒影的镜面之上,竟赫然呈现着一幅清晰无比的画卷!

那是一幅设色古雅、笔意高绝的人物山水长卷。画面核心并非人寰景象,而是浩瀚无垠的沧海!一轮巨大的、清冷孤绝的圆月悬于海天相接之处,月光如练,洒向深邃的墨蓝海面。月轮之下,波光粼粼的海涛之间,一个身影格外醒目!

鲛人!

人首鱼身,形态凄婉绝美。她上半身赤裸,长长的黑发如海藻般在水中飘散,面容带着一种非人间的哀愁与圣洁。她浮于浪尖,仰头望向那轮孤月,眼角处,一滴硕大的、晶莹剔透的泪珠正缓缓渗出、凝聚、欲坠未坠!那滴泪珠的位置,在整幅月海图卷中,被描绘得异常精准,如同一颗被钉在特定坐标上的星辰!

景龙年间!秘府禁画!《沧海月明图》!

李商隐的瞳孔猛地放大,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手攥紧!冰冷的河水仿佛瞬间凝固成万年玄冰,将他彻底冻结!王氏祖父王茂元,当年正是因私藏这幅被朝廷定为“僭越不祥”的禁画——《沧海月明图》——而获罪遭贬,王氏家族由此中落!

此刻,这幅只存在于家族隐秘传言中的禁忌之图,竟如此清晰地显现在这河底的青铜古镜之中!更让他灵魂为之战栗的是,那滴悬于鲛人眼角、凝聚着万古孤寂与哀伤的泪珠,其所在画卷上的方位……竟与他毕生诗稿中所有书写“沧海”意象的落笔位置……严丝合缝地一一对应!那些“沧海月明珠有泪”、“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沧海之隔)、“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所有深植于“沧海”这一辽阔意象中的孤寂、阻隔、浩渺情思,其诗行迸发、情感凝结的极其具体的落笔点,竟都诡异地汇聚于镜中鲛人泪珠所标注的那一点坐标之上!仿佛他一生挥洒的墨痕,都是被这滴悬而未落的千年泪珠所牵引、所灌注!

是宿命的牵引?还是诅咒的烙印?他呕心沥血写下的每一个字,竟都指向这滴来自传奇深处的、悲哀的眼泪!

巨大的寒意与更巨大的荒谬感彻底吞噬了他。肺里最后一丝空气也耗尽了。冰冷的河水无情地倒灌进来。视野开始旋转、模糊、发黑。意识如同被卷入巨大漩涡的碎片,迅速沉沦。

一串细小的气泡,带着他最后的生命气息,从他口鼻中挣脱出来,摇晃着,朝着遥远水面上那一点微弱的天光升腾而去。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断绝的瞬间,那串上升的气泡,在幽暗的水中,竟诡异地膨胀、变形、弥散……它们没有碎裂消失,反而凝聚、晕染开来,最终在他濒死的瞳孔倒影里,化作了一片熟悉无比的、苍茫浩渺的乳白色云雾!

玉阳山!

十九岁那个春寒料峭的清晨!同样乳白色的浓雾弥漫山径,湿冷的空气沁入骨髓。他独行于太清宫外的松林小径,晨课前的清寂被山风撕扯。一阵疾风掠过道观的朱红高墙,卷起几片枯叶,还有一样柔软轻盈的物事,飘飘荡荡,如同失落的蝶翼,打着旋儿,轻轻地、拂过他的脸颊,最终落在沾满晨露的青石小径上。

是什么?

他俯身拾起。柔软、微凉、带着山雾的湿气。是一截褪了色的、柔韧光滑的绛色罗带。像是女子束腰或装饰衣物的流苏飘带。带子的一头,还系着一小方折叠得异常整齐的、色泽暗淡的绢帛。当时,他心跳如鼓,在这清修圣地拾得如此私密的女红之物,第一直觉便是某位私自下凡游戏人间的仙子不慎遗落的凭证符咒!是谪仙给予凡尘的隐秘启示?一种隐秘的期待与悸动瞬间攫住了他年轻的心。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那方绢帛展开——

绢帛之上,并非预想中玄奥难解的符文篆籀。

一行行清雅娟秀、却又带着某种独特骨力的小楷,墨色虽然因岁月或水汽有些晕染,但字迹清晰可辨!是诗!三首一气呵成的诗!那意象奇诡瑰丽,辞藻精工秾艳,字里行间弥漫着一种超凡脱俗又情思婉转的仙家气度与隐秘情愫!开篇赫然便是:“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碧城三首》!这竟是《碧城三首》的初稿!

而此刻,濒死的李商隐,浑浊的、被水浸泡的眼球里,倒映着那串气泡化成的玉阳山云雾,以及云雾中清晰浮现的那截绛色罗带和绢帛上的字迹!他如同被一道九天惊雷劈中!那几个至关重要的字,那几个当年因绢帛边缘破损、墨色晕染而被他下意识忽略的细节,此刻在死亡边缘的极度清明中,被无限放大、灼烧着他的灵魂!

就在那三首诗稿的末尾一角,一行细若蚊足、几乎难以察觉的落款小字刺穿了他生与死的界限!

那并非什么仙家符印!

而是三个用眉笔淡墨写就的、带着女子特有的柔婉笔意的字迹——

“王——氏——戏——笔——”

王……王……王……王!!!

所有支撑生命的幻象轰然坍塌!他以为的仙缘邂逅,他毕生诗艺转折的起点,他那些缠绵悱恻、寄托了超越尘世之爱的《无题》诗篇最深远的源头……竟然是新婚妻子王氏少女时代一次顽皮的“戏笔”!是她闺中情思隐秘的流露!那截带着她体温和气息的罗带,那方浸染了她才情与性灵的诗稿,不过是她当年在玉阳山附近随家人暂居时,一次偶然的遗落!什么谪仙?什么符咒?什么宿命的指引?不过是他一厢情愿、贯穿半生的巨大误解!他追寻了一生的神话,竟始于枕边人一场无心的游戏!他被这“戏笔”牵引、塑造、燃烧、耗尽的一生,多么像一个残酷而精致的玩笑!

“呃……”

一声濒死的、混合着无尽荒谬与巨大悲怆的低吼,裹挟着最后的气泡冲出水面。“春蚕到死丝方尽……”这句他写尽生命燃烧本质的诗句,从未像此刻这般贴合地在他灵魂深处炸响——不是咏叹,是自嘲,是最终的审判!是的,他的丝,吐尽了!

就在这“丝方尽”的瞬间,就在他残存的意识如同燃烬的灯芯般即将彻底熄灭的刹那——

整条浩荡奔涌的济水,发出了震彻天地的轰鸣!

不是决堤,不是洪水!而是……倒流!

时光的枷锁被无形的巨力悍然砸碎!浑浊的河水猛地停止了东流入海的势头,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裹挟着泥沙、枯枝、水草以及河底沉埋的无数腐朽秘密,逆着天道,轰然向西倒卷!排山倒海的浊浪疯狂回溯,撕裂河岸,冲垮古渡!水流的速度超越了光阴本身,两岸的景色疯狂地倒带飞掠!春秋战国的烽燧、秦汉的残垣、隋唐的津渡……都在逆流的洪涛中化为模糊不清的色块,被急速抛向身后!

当那席卷一切的倒流之水终于停止它狂暴的逆行,李商隐被重重地抛甩在一片坚实、喧嚣、光怪陆离的土地上!

不是冰冷的河滩。

是洛阳南市!大唐开元天宝年间,那个极尽繁华、夜夜笙歌、万国衣冠拜冕旒的东都核心!高大的坊墙连绵如龙脊,宽阔的街道车水马龙,摩肩接踵的人流鼎沸喧嚣,各色口音的胡商汉贾高声叫卖,空气中混杂着香料、酒气、脂粉、汗味……一派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盛世景象!

他浑身湿透,如同破败的水鬼,狼狈不堪地跌坐在南市最宽阔的朱雀大街中央。周围鼎沸的人声、喧闹的市声仿佛被隔在无形的屏障之外,模糊不清。他茫然地抬起头,望向天空——

天色正迅速暗沉下来,夜幕笼罩。

就在这夜幕降临的刹那,整条朱雀大街上,千家万户,所有悬挂的、摆放的、手持的灯烛——无论是豪门巨贾门前高悬的琉璃宫灯,还是小摊贩挑担摇曳的竹骨纸灯,抑或是胡姬酒肆中映着异域风情的牛角灯、行人手中提着的防风绢灯——在同一瞬间,被点燃了!

不是寻常的烛火!

无数盏灯烛点燃的瞬间,爆开的不是温暖的橙黄光晕,而是点点冰冷、跳跃、带着幽蓝尾焰的……星火!

亿万点星火在南市的夜空中次第绽放,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同时点燃!它们冰冷的光辉交织成一片浩瀚无边、璀璨诡异的光之海洋,漂浮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之上,悬浮于鳞次栉比的楼阁之间!这光,没有温度,只有一种穿透灵魂的寂寥与旷远的悲悯。

李商隐颤抖着,挣扎着,在那冰冷星火的光影交织中,他看到了——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一点星火在绸缎庄的招幌旁幽幽闪烁。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几簇星火在远处歌楼雕花的窗棂间明灭。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一串星火沿着钟鼓楼的飞檐,如同泪痕般滑落。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两点格外明亮的星火,在空中孤独地靠近,又永恒地分离……

满街灯烛!满街星火!每一盏冰冷的灯火,都在无声地燃烧、跳跃着,映照出他《无题》诗中最刻骨铭心、最浴血焚心的断章残句!那些未曾燃尽、未曾诉尽、未曾哭尽的情思与血泪,在这倒卷回盛世的洛阳南市之夜,化作了漫天遍野、冰冷燃烧、永不熄灭的星火!它们悬浮着,静默着,如同亿万只悲悯的眼睛,注视着这繁华盛世,也注视着他这个来自未来的、被命运彻底掏空的幽魂!

蓝田日暖玉生烟……

这最后一句残诗涌入脑海,他却再也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这满城冰冷的、由他心血点燃的、映照着盛世与末路的星火,将他彻底吞噬。他瘫坐在洛阳南市冰冷的青石板路上,望着这漫天燃烧的、属于自己的诗句,意识终于沉入一片无边无际、星火流离的黑暗。肉身与魂魄,归于这凝固了所有悲欢、倒流了时空的、璀璨而冰冷的星火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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