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5-07-06 15:02:14
鸩酒入喉的灼痛还烙在魂魄深处,像一道永不愈合的焦痕。
那杯御赐的“恩典”滑过喉咙,烧穿五脏,眼前金碧辉煌的钦天监监正值房扭曲成一片猩红狰狞的漩涡。
最后定格在眼前的,是司天监正黄大人那张虚伪悲悯下藏着毒汁的脸,还有他身后高悬的、象征大靖王朝天命所归的浑天星象仪冰冷的铜辉。
我
姜晚
大靖王朝最年轻的星象监女监正,因一句“帝星将陨,紫微晦暗”的预言,被自己的君王赐死。
死寂的黑暗包裹了我,沉重得如同坠入九幽玄冰的深渊。
没有传说中牛头马面的锁链,也没有孟婆汤氤氲的雾气,只有无边无际的冷和一种魂魄被寸寸碾碎的虚无。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溃散之际,一点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滚烫,猛地从我左手腕内侧灼烧起来!
那痛感如此熟悉,如此刻骨铭心!
我猛地“睁开”眼——如果魂魄也有眼睛的话。
没有身体,只有一片混沌的虚无,但左手腕的位置,一道暗金色的、形如扭曲沙漏的印记,正散发着微弱却执拗的光芒,在绝对的黑暗中灼灼燃烧!是它!
前世我临死前,在剧痛和恍惚中,曾在自己腕间惊鸿一瞥,以为是濒死的幻觉!
这印记…不是梦!
一股巨大的吸力毫无征兆地袭来,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我的魂魄,狠狠地、不容抗拒地将我从这片死亡之渊向上拽去!
天旋地转,无数破碎的光影和尖锐的嘶鸣在意识中炸开。
“呃…咳…咳咳咳…” 剧烈的呛咳撕扯着我的喉咙,真实的、带着尘世烟火气的空气猛地灌入肺腑。
我像一条离水濒死的鱼,贪婪又痛苦地喘息着。
眼前的景象由模糊的色块逐渐聚焦、清晰。
是钦天监!
我前世的值房!
熟悉的檀木长案,上面堆放着散乱的星图卷宗和紫檀星盘。
角落里,那尊一人高的青铜浑天仪依旧沉默地矗立,星轨交错,反射着窗外透进来的、带着清晨特有凉意的天光。
案角的鎏金铜壶滴漏,水滴正不疾不徐地坠入承露盘,发出规律而冰冷的“嗒、嗒”声——这是我前世临死前最后听到的声音!
我回来了?我真的回来了?!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我猛地抬起手,看向自己的左手腕——肌肤细腻,腕骨纤细,完好无损。
但那道暗金色的沙漏印记,却清晰地烙印在白皙的皮肤之下!
它不再发光,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宿命般的真实感,微微凸起,触手温热。
“监正大人!您可算醒了!”一个带着哭腔的、属于少女的急切声音在门口响起。是我的贴身侍女小满。她端着一盆热水,眼圈红红的,“您昨夜观星推演劳神过度,在浑天仪旁昏睡过去了,可吓死奴婢了!”
昨夜观星?昏睡?
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刷着我的脑海。是了!前世就是昨夜,我在观测北辰星轨时,捕捉到了那短暂却惊心动魄的“帝星晦暗”异象!而今天…今天正是…
“什么时辰了?”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冰封般的冷意。
“回大人,刚过卯时三刻。”小满拧了热帕子递过来。
卯时三刻!我猛地推开她的手,几乎是扑到窗边。雕花的木窗外,钦天监高耸的观星台俯瞰着下方鳞次栉比的宫阙。远处,巍峨的朱雀门方向,正传来沉闷而威严的号角声,悠长地穿透了清晨薄雾。
来了!
心脏骤然缩紧,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来了!和前世一模一样!那号角,是迎接北狄质子谢无咎入京的仪仗!
前世,就是在今日,这个病弱不堪、沉默寡言、如同影子般毫无存在感的敌国质子,踏入了大靖的宫门。而我,在三年后,将因预言他一手打败的王朝末日,饮下那杯鸩酒!
目光死死钉在朱雀门洞开的方向。仪仗队的甲胄在晨曦下反射着冰冷的光。队伍的最前方,一辆没有过多装饰的青帷马车缓缓驶入。车帘低垂,隔绝了内外。
是他吗?那个最后血洗皇城、踏着我尸骨登上帝位的男人?那个此刻腕间是否也烙着同样沙漏印记的…“同类”?
前世关于他的所有记忆碎片瞬间涌入脑海:苍白的脸,总是低垂的眼睫,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身形,面对任何挑衅都沉默隐忍的姿态…一个完美的、无害的、任人拿捏的质子形象。谁能想到,那副羸弱的皮囊下,蛰伏着一头能撕碎整个王朝的凶兽?
强烈的恨意混合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如同毒藤瞬间缠紧了心脏。是他!间接害死了我!可我现在知道了结局,我回来了!我腕上有这印记,他呢?他是否也…回来了?
一个疯狂而冰冷的念头,如同毒蛇吐信,骤然盘踞了我的全部思绪——靠近他!监视他!找出他重生的证据!然后…在他羽翼未丰之前…杀了他!
这个念头带着血腥的甜腥气,让我浑身微微战栗。对,杀了他!在一切发生之前,掐灭那个打败的火种!这或许是我唯一活命的机会,也是为大靖…为我自己复仇的第一步!
“小满,”我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只有我自己能听出里面淬着冰渣的杀意,“更衣。我要面圣。”
小满被我眼中从未有过的、近乎实质的冰冷煞气慑住,手一抖,铜盆里的水漾了出来:“大…大人?您刚醒,圣上那边…”
“更衣。”我重复了一遍,语气不容置疑。目光依旧死死锁着窗外那辆缓缓驶入皇城腹地的青帷马车,仿佛要穿透那层布帘,看清里面那个人的真容。
皇帝的御书房里,龙涎香的气味浓重得几乎令人窒息。巨大的紫檀御案后,身着明黄常服的皇帝萧胤,正用朱笔批阅奏章。他看起来四十许,面容保养得宜,眼神锐利如鹰隼,嘴角习惯性地噙着一丝掌控一切的、看似温和的笑意。司天监正黄大人垂手侍立一旁,如同皇帝脚下一条驯服的猎犬。
“哦?姜爱卿身体不适,不在值房静养,急着见朕,所为何事啊?”皇帝放下朱笔,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强迫自己露出前世那种带着点书卷气和不谙世事的、属于年轻女官的恭敬与惶恐。我撩起官袍下摆,跪伏在地:“微臣姜晚,叩见陛下。昨夜星象推演,耗神过度,惊扰圣驾,微臣罪该万死。”
“无妨,爱卿乃国之栋梁,为社稷劳心,朕心甚慰。”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目光却像无形的钩子,在我低垂的脸上逡巡。
“谢陛下宽宥。”我抬起头,眼神尽量显得清澈而带着一丝急于表现的热切,“微臣今日晨起,虽感微恙,但见紫气东来,祥云汇聚于北阙方向,此乃吉兆,主有贵客临门,可安社稷。听闻北狄质子今日入京,此象正合。”
黄大人捋着山羊胡,眼中闪过一丝不屑,显然认为我在用星象拍马屁。
皇帝嘴角的笑意深了些:“哦?姜爱卿倒是心细如发。依你之见,这位质子,当如何安置?”
来了!关键就在此!前世,质子谢无咎被随意安置在靠近冷宫、偏僻破败的“听竹苑”,无人问津,如同弃子。这正是他蛰伏和暗中积蓄力量的绝佳环境!不能让他如愿!
“陛下,”我再次叩首,声音清晰而坚定,“紫微垣星光虽盛,然北辰近侧,隐有客星浮动。客星者,外来之兆也。依星象所示,此贵客气运晦涩不明,潜藏于幽微之处,恐生变数。微臣斗胆建言,为彰我大靖天威,也为‘观其气运,明其心迹’,不若将其安置于钦天监旁之‘观星阁’。”
“观星阁?”皇帝挑眉,眼中精光一闪,“那里可是离爱卿的值房不远。”
“正是!”我抬起头,眼神坦荡,带着一种星象官特有的、近乎迂腐的执着,“微臣身为监正,负有观测天象、推演国运之责。此客星入紫微之野,其行止气运,皆关乎国祚。将其安置于钦天监左近,微臣可日夜观测其气,详加推演,若有异动,必能第一时间察觉,禀报天听!此乃防微杜渐,以星象之术,为陛下分忧!”
我将“观测”、“推演”、“禀报天听”几个词咬得极重,把自己的私心巧妙地包裹在尽忠职守的星象职责之下,甚至带上了一丝主动替皇帝监视质子的意味。
皇帝沉吟着,手指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桌面。黄大人脸色有些难看,显然没想到我会主动揽下这个“烫手山芋”。他上前一步:“陛下,姜监正所言虽有道理,但观星阁乃观测重地,安置敌国质子,恐有…”
“黄爱卿多虑了。”皇帝抬手打断他,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高深莫测的审视,“姜爱卿星象造诣精深,心系社稷,此议…甚合朕意。传旨,北狄质子谢无咎,即日起,入住观星阁偏院。一应供给,不得怠慢。姜爱卿,”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帝王的威压:“朕将此人交予你看管,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每日星象气运之变,你需详实记录,密报于朕。若有差池…”
“微臣万死难辞其咎!”我立刻叩首,额头重重磕在冰凉的金砖上,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的狂澜。第一步,成了!我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靠近那个危险的源头——谢无咎!
观星阁偏院,比我记忆中更加清冷破败。院墙高耸,青苔斑驳,几竿瘦竹在萧瑟的秋风中发出沙哑的摩擦声。空气里弥漫着陈腐的木料气息和一种挥之不去的阴冷潮湿。这里是钦天监的附属建筑,名义上属于我管辖,实则早已废弃多年。
“质子殿下,请。”引路的小太监声音尖细,带着毫不掩饰的轻慢,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院门。
一个身影,裹在一件洗得发白的靛青色旧袍里,缓缓走了进来。他低着头,身形在宽大的袍服下显得异常单薄瘦削,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他吹倒。步伐虚浮,踩在枯黄的落叶上,发出轻微的、令人心头发紧的窸窣声。脸色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嘴唇也毫无血色,眼睫低垂着,在眼下投下一片浓重的、不安的阴影。整个人透着一股浓重的、深入骨髓的病弱之气和一种被世界遗弃的孤寂感。
是他!谢无咎!那个前世血洗皇城的北狄狼主!
强烈的恨意和一种近乎本能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他看起来如此无害,如此脆弱,像一碰即碎的琉璃盏。可前世那场焚尽宫阙的大火,那踏着尸山血海走向帝位的身影,与眼前这个病弱的影子在我脑中疯狂重叠、撕扯,几乎让我窒息。
“咳咳…咳咳咳…”一阵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咳嗽从他喉中溢出,他猛地弯下腰,瘦削的脊背剧烈地起伏着,苍白的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间似乎有暗红的血丝渗出。
小太监嫌恶地退开半步,捏着鼻子:“殿下好生歇着吧,姜监正自会‘照料’您的。”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院子里只剩下我和他,以及穿堂而过的、带着枯叶腐败气息的冷风。
他咳了好一阵,才慢慢直起身,用袖子抹去唇边的血迹。动作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麻木。他抬起头,那双眼睛…我终于看清了那双眼睛。
瞳仁是很深的墨色,像两丸浸在寒潭里的黑玉。此刻,那里面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怨恨,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的死寂。仿佛所有的光都被吸走了,只剩下冰冷的、空洞的虚无。这绝不是少年人该有的眼神!前世那个沉默寡言、偶尔流露出怯懦的质子,绝不会有这样一双…看透了一切、又埋葬了一切的眼!
是他!一定是他回来了!那个血洗皇城的谢无咎!这个认知像冰锥刺入我的心脏,让我浑身发冷。
“姜…监正?”他的声音响起,低哑、破碎,带着久病之人特有的气弱和一种奇异的、仿佛隔着厚厚冰层的疏离感。他看着我,那双死寂的眼中,似乎有极细微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光点,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
“是我。”我强迫自己开口,声音尽量平稳,带着星象官应有的清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奉陛下旨意,质子殿下暂居于此。日后起居,由本官负责照料。殿下身体不适,还请多加休养。” 我将“照料”和“负责”二字咬得略重,目光锐利地扫过他依旧捂在唇边、沾着暗红的手。
他微微垂下眼睫,避开了我的目光,只低低地应了一声:“有劳监正大人。” 那声音顺从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他拖着沉重的脚步,缓缓走向那间门窗紧闭、散发着霉味的主屋,背影单薄得令人心惊,却又像一道沉入深渊的、无法揣测的暗影。
看着他关上那扇吱呀作响的房门,隔绝了内外。我站在原地,冰冷的秋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扑到我的官袍下摆。掌心被掐出的月牙形伤口隐隐作痛。
确认了。那双眼睛,那种死寂,绝非前世那个怯懦质子所有。谢无咎,他也回来了!
强烈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监视他?靠近他?找出破绽?然后呢?杀了他?这个念头再次浮现,带着一丝嗜血的疯狂。可看着那扇紧闭的、仿佛隔绝了生机的破败木门,看着他咳出的血迹,一个更深的疑惑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如果他也回来了,拥有前世的记忆和力量,为何要伪装得如此彻底?他腕间…是否也有那道沙漏印记?
手腕内侧的印记,似乎又隐隐发起烫来。这印记,将我们这两个本该不死不休的重生者,以一种诡异的方式连接在了一起。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淹没了观星阁偏院。白日里谢无咎压抑的咳嗽声似乎还在耳边回荡,混合着枯叶被风卷动的沙沙声,将这死寂的院落衬得愈发阴森。我躺在值房的硬榻上,辗转反侧,腕间的沙漏印记在黑暗中散发着微弱却固执的温热,像一颗不安跳动的心脏。
靠近他,是唯一的选择,也是致命的赌注。
第二日清晨,我刻意晚了些,端着一碗御医院开的、据说是温补肺经的汤药,叩响了偏院那扇破旧的木门。药味苦涩浓烈,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
“质子殿下?”我唤道,声音尽量放得平缓。
里面沉寂了片刻,才传来窸窣的声响和压抑的轻咳。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条缝。谢无咎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袍,脸色比昨日更显灰败,唇色惨淡,眼下的青黑浓重得吓人。他扶着门框,身形有些不稳,看向我的眼神带着一丝茫然的、病态的倦怠。
“姜监正?”他声音嘶哑。
“殿下安好。”我将药碗递过去,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他扶着门框的左手——宽大的袍袖滑落了一截,露出同样苍白瘦削的手腕。腕骨嶙峋,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空无一物。
没有印记?我的心猛地一沉。难道我猜错了?那种深入骨髓的死寂眼神只是病入膏肓的麻木?
“这是御医院开的汤药,陛下吩咐,需看着殿下服下。”我压下心头的疑虑,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官方口吻。
他沉默地接过药碗,指尖冰凉,甚至微微颤抖。浓黑的药汁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他低头看着碗中自己的倒影,眼神空洞了片刻,随即抬起碗,凑到唇边。
就在碗沿即将碰到他毫无血色的嘴唇时,他的手腕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动作极其细微,若非我一直死死盯着,几乎无法察觉!
“啊!”一声短促的惊呼。
药碗脱手而出!
褐色的药汁泼洒出来,一部分溅湿了他胸前的衣襟,更多的则泼向了坚硬冰冷的青石板地面!
“啪嚓!”瓷碗应声碎裂,尖锐的碎片四散飞溅!
变故发生得太快!
就在药碗脱手的瞬间,谢无咎似乎因为惊吓和虚弱,身体猛地向前踉跄了一步!而他的左脚,好巧不巧,正踩向其中一片最尖锐的、向上翘起的碎瓷片!
“殿下小心!”我下意识地出声,身体却因距离和惊愕慢了半拍。
眼看那锋利的瓷片就要刺穿他单薄的布履!
电光火石之间,他那看似虚弱踉跄的身体,却以一种常人难以想象的、近乎本能的敏捷和协调性,左脚尖极其轻微地在地面一点,足踝以一个不可思议的微小角度向内一旋!动作快如鬼魅,流畅得没有一丝滞涩!
“嗤啦——”
布履的鞋面被尖锐的瓷片边缘划开了一道寸许长的口子,险之又险地擦过皮肉!他整个人也借着那一点之力,踉跄着站稳了身体,避免了脚掌被贯穿的惨剧。
他低头看着划破的鞋面,又抬头看向我,苍白的脸上瞬间涌起惊魂未定的后怕和深深的歉意,嘴唇嗫嚅着:“抱…抱歉,姜监正…我…我手滑了…” 他局促地搓着被药汁弄湿的衣角,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眼神里满是惶恐不安。
完美无缺的伪装!
如果不是我亲眼目睹了那一瞬间快如闪电的足踝旋动,如果不是我深知那绝非一个病弱垂死之人能做出的反应,我几乎就要被他此刻的惊慌失措骗过去了!那一下,是千锤百炼的生死搏杀中才能磨砺出的本能!是刻在骨子里的战斗记忆!
寒意,如同毒蛇,顺着脊椎瞬间爬满全身,激起一片细密的战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是他!绝对是他!他在演!演得如此天衣无缝!那腕间没有印记…或许是用了什么方法隐藏了?或者…这印记只有我自己能看到?
“无妨。”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弯腰去收拾地上的狼藉,指尖却冰凉一片。“药洒了,我再去为殿下煎一碗便是。殿下受惊了。” 我拾起那片划破他鞋面的碎瓷,锋利的边缘在晨光下闪着冷光。我抬起头,目光直直地撞进他依旧惶恐不安的眼底,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殿下下次,可要‘站稳’些。这宫里的路,看着平整,暗藏的碎石碎瓷…可不少。”
他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那深潭般的眼底,一丝极寒的锐芒如同冰锥乍现,快得几乎无法捕捉,瞬间又被更深的惶恐和茫然覆盖。“多…多谢监正大人提点。”他低下头,声音细弱蚊蚋。
端着空药碗离开偏院时,初冬的寒风刮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冷意。腕间的沙漏印记,灼热得发烫。
他知道了。他知道我在怀疑他,在试探他。那一闪而逝的冰寒眼神,是警告。我们之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被这碗打翻的药和那片划破鞋面的碎瓷,彻底捅破了。彼此心照不宣的试探结束了。接下来,是步步惊心的对弈,是刀尖上的共舞。而我,必须比他更沉得住气,比他更善于隐藏。
日子在一种诡异而紧绷的平静中滑过。表面上看,质子谢无咎依旧病弱不堪,深居简出,每日按时服用我“亲自”送去的汤药(他总能找到各种意外打翻或泼洒一部分,却又巧妙地维持着病态),沉默得像一尊没有生气的玉雕。而我,则扮演着一个尽责的、带着点星象官特有的疏离和矜持的监视者,每日记录着他的“气色”、“脉象”(由我口述,御医隔几日来诊一次)和“言行举止”,写成密报,呈送御前。
然而,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汹涌。
那腕间的沙漏印记,开始频繁地、毫无规律地灼烫起来。有时是正午,有时是深夜,伴随着一阵阵强烈的心悸和眩晕。更诡异的是,每当印记发烫时,一些破碎而陌生的画面便会强行闯入我的脑海:
——冰冷刺骨的雪原,寒风如刀割。一个瘦小的男孩(依稀是谢无咎幼时的轮廓)被粗暴地推搡着,跪在雪地里,面前是几个穿着华丽裘皮、趾高气扬的北狄贵族少年。雪球夹杂着石块狠狠砸在他头上、身上,他单薄的旧袍很快被血染红。他死死咬着下唇,不哭不叫,只有那双墨黑的眼瞳深处,燃烧着令人心悸的、孤狼般的恨意。
——幽暗的地牢,腐臭的气味令人作呕。遍体鳞伤的少年被铁链锁在墙上,一个面目模糊、声音却阴冷如毒蛇的男人(似乎是大靖口音)凑近他耳边低语:“…记住,你只是个质子…你母妃的命,北狄那些贱民的命…都捏在大靖手里…想他们活,就当好你的‘病秧子’…懂吗?”少年猛地抬头,眼中是屈辱到极致的血红,喉间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却最终被铁链的哗啦声淹没。
——还有…最让我灵魂震颤的一幕:一个同样寒冷的夜晚,地点却是在大靖的冷宫附近。少年质子(身形比之前高了些,但依旧单薄)蜷缩在避风的墙角,冻得瑟瑟发抖。一个穿着宫女服饰、面容温婉秀丽的年轻女子(眉眼间竟与我前世有五六分相似!)偷偷摸摸地靠近,将一件半旧的棉衣和两个还冒着热气的馒头塞到他怀里,低声快速地说:“快吃!别让人看见!”少年惊愕地看着她,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微光。那女子匆匆跑开,消失在夜色里…
这些画面凌乱、破碎,带着强烈的情绪冲击——屈辱、仇恨、绝望、还有那一点点微弱的、几乎被黑暗吞噬的暖意。它们不属于我的记忆!是谢无咎的记忆!这印记…竟能让我窥见他深埋心底的过往?!
每一次印记灼烫,每一次被迫“观看”这些记忆碎片,都让我对谢无咎这个人的认知产生剧烈的打败。那些画面中刻骨的恨意,那些非人的折磨,那被扼杀在摇篮里的、属于少年的微弱反抗和渴望…它们如此真实,如此沉重,像一把把重锤,不断敲击着我心中那堵名为“仇恨”的冰冷高墙。
他是复仇的恶鬼,却也是被命运碾碎的棋子。大靖…或者说皇帝萧胤,对他所做的一切,比我想象的更加残忍百倍!那些施加在他身上的暴行,足以扭曲任何一颗灵魂。我前世看到的那个沉默隐忍的质子,不过是他在铁与血、恐惧与绝望中淬炼出的、用于自保和复仇的假面。而那个最后血洗皇城的狼主,是这假面下被彻底逼疯的凶兽!
恨意依旧在,却不再那么纯粹。一种冰冷的、带着悲悯的理解,如同藤蔓,悄然缠绕上来。我们,某种意义上,都是皇帝萧胤权力游戏下的牺牲品,是那盘巨大棋局上,被无情摆弄和抛弃的棋子。
这种认知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荒谬。我监视他,想杀他,却又被迫理解他,甚至…开始认同他复仇的根源。这种撕裂感日夜折磨着我。
一个更深露重的夜晚,腕间的印记再次毫无征兆地灼烫起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剧烈!滚烫感直冲脑髓,带来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我踉跄着扶住冰冷的浑天仪铜座,试图稳住身体。
这一次,没有破碎的画面。只有声音。一个冰冷、沙哑、带着无尽疲惫和浓重北狄口音的声音,直接在我意识深处响起,清晰得如同耳语:
【…又来了…这该死的印记…又在窥探…】
是谢无咎的声音!但绝不是白日里那种病弱的、顺从的语调!这是属于那个真正谢无咎的、褪去了所有伪装的、冰冷而暴戾的声音!
【姜晚…钦天监的女监正…呵…你也回来了…果然…手腕上…也有这东西…】
我的血液瞬间冻结!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他知道我重生,知道我在监视他!那所谓的“意外”打翻药碗,那被识破的敏捷反应…都是他故意露出的破绽?他在试探我的反应?或者…是在警告我?
【想知道…鸩酒…是谁的主意吗?】那声音带着一种残忍的玩味,如同毒蛇在颈间游走,【不是皇帝…是黄…那个道貌岸然的司天监正…是他…献的毒计…是他伪造了‘妖言惑众’的星象密报…为了…灭口…】
轰!
如同惊雷在脑中炸响!黄大人?!那个总是跟在皇帝身后、一脸谄媚的司天监正?!是他?!是他伪造星象密报,构陷于我?!为什么?!
【因为…你父亲…姜衍…】那冰冷的声音继续说着,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针,扎进我的灵魂深处,【他…才是上一任星象监正的真正传人…他…发现了…皇陵的秘密…‘以民为祭’的…邪术碑文…就在…初代帝王的…地宫之下!黄…只是…皇帝的…一条狗…一条…急于咬死所有知情者的…疯狗!】
父亲?!我父亲姜衍,在我幼年便“意外”坠马身亡的钦天监官员?!他…他发现了皇陵地宫下的邪术碑文?!所以被灭口?!而我,因为继承了父亲留下的星象手札和推演天赋,在无意中触及了真相的边缘,也成了必须被清除的目标?!
滔天的愤怒和一种被彻底愚弄的悲凉瞬间淹没了我!原来如此!原来我的死,我父亲的死,根源竟在皇陵之下那见不得光的邪术!皇帝萧胤,还有他忠实的走狗黄大人!
【想知道…真相吗?】谢无咎的声音带着一种恶魔般的诱惑,【那就…帮我…】
声音戛然而止。腕间的灼烫感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冰冷的余悸和一片死寂。我浑身冷汗涔涔,扶着冰冷的浑天仪,大口喘息,如同刚从溺毙的边缘挣扎回来。
他抛出了致命的诱饵——我父亲死亡的真相,构陷我的元凶。他洞悉了我所有的疑惑和仇恨。他要我帮他?帮他打败这个王朝?帮他…复仇?
冰冷的恐惧和一种被命运彻底裹挟的无力感席卷全身。我与谢无咎,这两个带着前世血仇的重生者,被腕间神秘的印记捆绑,被共同的敌人逼迫,终于被推到了悬崖边缘,要么携手跃入深渊,要么…一起粉身碎骨。
窗外,寒风呼啸,卷起漫天枯叶,如同无数挣扎的亡魂。风暴,就要来了。
天,阴沉得如同灌满了铅。厚重的、饱含雨水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皇城之上,将白昼压成了黄昏。空气凝滞,闷热得令人窒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粘腻的水汽。一场酝酿已久的、足以荡涤一切的暴雨,似乎随时会倾盆而下。
皇帝萧胤的五十寿诞,就在这令人不安的天色下,于太和殿前巨大的广场上,拉开了序幕。金碧辉煌的宫殿在昏暗的天光下失去了往日的璀璨,反倒显出一种沉重的、不祥的肃穆。旌旗招展,甲胄鲜明,文武百官依序而立,身着华服的宗室勋贵、各国使节济济一堂,丝竹管弦之声竭力演奏着喜庆的乐章,却在这沉闷的天地间显得单薄而无力。
我站在钦天监官员的队列之中,位置相对靠后,官袍下的身体却绷紧如弓弦。腕间的沙漏印记,从清晨起就持续散发着一种低沉的、几乎不易察觉的嗡鸣般的温热,仿佛在呼应着天空中那越来越低、越来越压抑的云层。我知道,这不是好兆头。更知道,谢无咎和我,都在等待着一个信号——一个足以撕开这太平盛世假面的信号。
眼角余光扫向广场边缘那不起眼的角落。谢无咎作为“体弱”的质子,被安置在一个临时搭建的、有顶棚的席位中。他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靛青旧袍,在满目锦绣中显得格格不入,像一滴落入油彩的墨点。他低垂着头,双手拢在袖中,身形单薄得似乎随时会被风吹倒。然而,那低垂的眼帘下,那双墨黑的瞳仁深处,却不再是死寂,而是凝聚着一种风暴来临前的、令人心悸的绝对平静。
他在等。我也在等。
高踞龙椅之上的皇帝萧胤,志得意满,接受着群臣山呼海啸般的祝寿。司天监正黄大人侍立在他身侧,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正唾沫横飞地解释着今日天象:“陛下洪福齐天!此云乃祥瑞之兆!所谓‘云从龙,风从虎’,此乃真龙布雨,泽被苍生之吉象!稍后甘霖普降,必涤荡乾坤,佑我大靖国祚永昌!”
“一派胡言!”一个冰冷、嘶哑,却带着金石般穿透力的声音,骤然响起,如同惊雷,瞬间劈开了所有虚假的颂圣之声!
是谢无咎!
他猛地抬起了头!一直低垂的眼帘掀开,那双墨黑的眼眸,此刻再无半分病弱与隐忍,锐利如出鞘的绝世凶刃,寒光四射,直刺向高台上的皇帝和黄大人!那眼神中的恨意、冰冷和滔天的威压,让整个广场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他缓缓站起身,动作不再虚浮,而是带着一种沉凝如山岳般的压迫感。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袍,此刻竟被他穿出了金戈铁马的凛冽气势!
“黄正清!”他直呼其名,声音如同淬了北境万年不化的寒冰,清晰地响彻在每一个人耳边,“你这欺世盗名、构陷忠良、以星象谗言祸乱朝纲的国贼!还有你,”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实质利箭,牢牢钉在皇帝萧胤那张骤然变色的脸上,“萧胤!你这弑兄篡位、屠戮功臣、为求长生不惜以万民为祭的暴君!你们以为,这皇陵之下,‘以民精魄,饲帝王长生’的邪术碑文,能永远不见天日吗?!”
“哗——!”
如同滚油泼进了冰水!整个广场瞬间炸开了锅!百官惊骇欲绝,勋贵宗室目瞪口呆,使节们面面相觑,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隐秘的兴奋!弑兄篡位?!以民为祭?!皇陵邪术?!这每一个字,都足以掀起滔天巨浪,打败整个王朝!
“放肆!逆贼!妖言惑众!给朕拿下!就地格杀!”皇帝萧胤的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紫,最后化为一片狰狞的铁青!他猛地站起身,指着谢无咎,声音因为极致的暴怒和一丝被戳破秘密的惊惶而扭曲变形!
“护驾!护驾!”黄大人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尖声嘶吼着,身体抖如筛糠。
大批禁卫军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从四面八方涌出,刀剑出鞘,寒光凛冽,杀气腾腾地扑向孤立在角落的谢无咎!
就是现在!
我猛地一步踏出钦天监的队列,无视周围同僚惊骇的目光,高举双手!宽大的星象监正官袍袖口滑落,露出腕间那灼灼燃烧、光华流转的暗金沙漏印记!
“陛下!此非妖言!天象昭昭,邪祟难藏!臣姜晚,以星象监正之身,以血为引,请星盘显圣!照见——皇陵邪影!”
我的声音灌注了全部的力量,清越、决绝,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悲壮,穿透了混乱的喧嚣,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广场!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我身上!包括皇帝那惊怒交加、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神,和黄大人那瞬间惨白如死、充满了怨毒和恐惧的脸!
我没有丝毫犹豫。右手猛地拔出藏在袖中的、用于切割星图羊皮的锋利银刀!左手食指在冰冷的刀刃上狠狠一抹!
鲜血,瞬间涌出!温热,猩红,带着我前世今生的所有恨意与不甘!
我冲向广场中央,那座象征着大靖王朝天命所归、此刻正被御林军重重守护的巨大青铜浑天星盘!它高达丈余,星轨交错,在昏暗的天光下散发着幽冷的光泽。
“拦住她!快拦住那个妖女!”黄大人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
几名最近的禁卫挥刀扑来!
“滚开!”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是谢无咎!他不知何时已如鬼魅般出现在我身侧,手中多了一把不知从何处夺来的精钢长刀!刀光如匹练般横扫而出!带着北境风雪般的酷烈杀意!
“铛!铛!铛!”金铁交鸣之声刺耳欲聋!扑上来的几名禁卫如遭重击,惨叫着倒飞出去!他持刀而立,挡在我与星盘之间,背影挺拔如孤峰,将所有的刀光剑影隔绝在外!那单薄的旧袍在劲风中猎猎作响,竟有了几分渊渟岳峙的无敌气势!
再无人能阻我!
我冲到巨大的浑天星盘之下,将那只流着血的左手,狠狠地、决绝地按在了星盘冰冷光滑、代表着“地脉枢机”的核心区域——一块雕刻着复杂山川河流纹路的青铜圆盘之上!
嗡——!
就在我的鲜血接触到青铜圆盘的刹那!异变陡生!
腕间的沙漏印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欲盲的暗金光芒!这光芒如同活物,瞬间沿着我手臂的血管奔涌而上,注入掌心!我体内的鲜血仿佛被点燃,带着一种灼烧灵魂的滚烫感,疯狂地涌入星盘!
轰隆!
仿佛九天之上的巨神擂动了战鼓!巨大的浑天星盘猛地一震!整个广场的地面都随之剧烈摇晃!星盘上那些代表着星辰的铜珠,骤然脱离了原有的轨道,疯狂地、无序地高速旋转、碰撞起来!发出震耳欲聋的“咔嚓!咔咔咔!”巨响!
天空,那沉甸甸的乌云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巨力的牵引,开始疯狂地旋转、汇聚!形成一个巨大无匹、覆盖了整个皇城的恐怖漩涡!漩涡中心,漆黑如墨,仿佛连接着九幽地狱!
“天…天罚!这是天罚啊!”有老臣吓得瘫软在地,失声痛哭。
“不!是星盘!是星盘显圣了!”有人指着那光芒大放、如同活过来的青铜巨物,惊骇欲绝。
就在这天地变色的混乱之中,那疯狂旋转的星盘核心,那块被我鲜血浸染的青铜圆盘上,陡然投射出巨大无比、清晰无比的影像!如同海市蜃楼,悬浮在广场上空,笼罩在所有人的头顶!
影像中,赫然是幽深、阴冷的皇陵地宫深处!画面快速推进,穿过重重机关甬道,最终定格在一面巨大的、散发着不祥黑气的古老石碑之上!碑文非金非石,材质诡异,上面用暗红色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文字,清晰地镌刻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内容:
【…帝命维艰,寿数有尽…采生民之精魄,聚地脉之阴煞…以万灵为薪,燃帝王之命灯…九千九百九十九…】
那暗红的文字,每一个笔画都仿佛在蠕动,散发着浓郁的血腥和邪恶气息!正是传说中的“以民为祭”的邪术!
“啊!!”无数惊恐的尖叫声响彻广场!百官、勋贵、甚至那些禁卫军,全都面无人色,被这直指皇权最黑暗核心的恐怖景象吓得魂飞魄散!
“假的!这是妖法!是幻象!快毁掉星盘!”皇帝萧胤目眦欲裂,状若疯魔,拔出腰间的天子剑,指向星盘,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彻底变调!
然而,一切都晚了。
就在邪术碑文显圣的刹那!
轰隆隆隆——!!!
一声比刚才星盘异动恐怖百倍、千倍的巨响,如同天崩地裂般,从皇城西北方向传来!大地疯狂地颤抖、撕裂!所有人站立不稳,纷纷摔倒在地!
只见远处,皇陵所在的那座巍峨山峦,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劈开!巨大的山体从中轰然崩塌!烟尘冲天而起,遮天蔽日!而在那崩塌的断崖绝壁之上,在倾盆而下的暴雨冲刷下(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在此刻疯狂倾泻而下!),一面巨大的、断裂的、与星盘影像中一模一样的黑色石碑,赫然裸露出来!上面那暗红如血的邪术碑文,在惨白的闪电映照下,刺目地呈现在天地之间!
“皇…皇陵塌了!碑…碑文是真的!!”不知是谁发出了第一声绝望的嘶喊。
如同点燃了燎原的火种!恐惧、愤怒、被愚弄的屈辱…瞬间在广场上的人群中爆发开来!尤其是那些衣衫褴褛、被驱赶来为皇帝寿诞“增光添彩”、此刻却被暴雨淋得透湿的贫苦百姓!他们看着那高悬的邪术碑文影像,看着远处皇陵崩塌露出的真实碑文,听着那“以万灵为薪”的恶毒咒语,积压了百年的怨毒和恐惧,如同火山般喷发了!
“暴君!狗皇帝!用我们的命换你的长生!”
“砸死他!砸死这个吃人的魔头!”
“冲啊!跟这群吸血的畜生拼了!”
石块、泥块、甚至有人脱下破烂的鞋子,疯狂地砸向高台!愤怒的百姓如同决堤的洪水,冲破了禁卫军摇摇欲坠的防线,涌向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太和殿!整个广场彻底失控,变成了愤怒的海洋和血腥的修罗场!
暴雨如注,冲刷着广场上的血迹、泥泞和疯狂。闪电撕裂长空,雷声滚滚,仿佛上苍也在发出愤怒的咆哮。
我站在混乱的中心,巨大的星盘在我身后光芒渐敛,腕间的印记灼热依旧,身体却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摇摇欲坠。血还在从指尖滴落,混入地上的泥泞。成功了…我们撕开了这盛世画皮下最肮脏的真相…代价是…
我看向谢无咎的方向。他依旧持刀而立,挡在我身前,如同礁石。雨水冲刷着他苍白的脸,洗去伪装,露出底下刀削斧凿般的冷硬轮廓。他墨黑的眼眸扫过崩塌的皇陵,扫过沸腾的广场,扫过高台上在侍卫拼死护卫下、面无人色仓皇后退的皇帝和黄大人,最后,那目光落回到我身上。
隔着倾盆的雨幕,隔着满地的狼藉和冲天的杀喊,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没有言语。他的眼神复杂到了极致,有滔天的恨意终于宣泄的冰冷快意,有血仇得报的苍凉,有对这片混乱的漠然,还有一丝…看向我时,难以言喻的、如同看同类的疲惫与…一丝极淡的、几乎不存在的认同。
他嘴唇微动,无声地吐出两个字,看口型,是:“走。”
走。是该走了。这污浊的皇城,这吃人的王朝,这埋葬了我们所有亲人和过往的炼狱,再也没有值得停留的理由。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在暴雨和闪电中崩塌的皇陵,看了一眼那高悬天际、正在缓缓消散的邪术碑文影像,看了一眼在暴怒民众冲击下摇摇欲坠的宫阙…然后,决然地转身。
谢无咎收刀,动作干净利落。他不再看身后一眼,大步向我走来。雨水打湿了他额前的碎发,贴在苍白的额角。在擦肩而过的瞬间,他伸出了手,没有看我,只是摊开掌心,向上。
那手掌宽大,指节分明,带着常年握刀留下的薄茧,此刻却沾满了雨水和不知是谁的血迹。
我看着那只手。这只手,曾在前世签署过我的死亡判决?还是在这一世,为我挡下了致命的刀锋?这只手的主人,是我不共戴天的仇敌,还是…这污浊世间,唯一一个与我共享着时空折痕、背负着同样沉重秘密的…同行者?
没有犹豫太久。我也伸出了手,冰冷、沾着血和雨水的手指,轻轻放入了他的掌心。他的手猛地收紧,力道很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和一丝…劫后余生的微颤。一股滚烫的暖流,透过冰冷的雨水,从交握的手心传来,瞬间驱散了四肢百骸的寒意。
他拉着我,转身,再不回头,大步冲入漫天雨幕和混乱的人群之中。我们如同两滴投入怒海的水珠,在沸腾的暴乱中,在倾盆的暴雨里,向着宫门的方向,向着那片未知的、却不再被谎言和邪术笼罩的天地,狂奔而去。
身后,是崩塌的皇陵,是燃烧的宫阙,是旧时代的挽歌在暴雨中凄厉回响。
前方,是风雨如晦,是前路茫茫。
但腕间的沙漏印记,依旧温热。而掌心传来的力道,坚定如铁。
我们不再属于这腐朽的宫墙。我们是撕碎了谎言的夜行者,是挣脱了宿命囚笼的星与火。前路或许荆棘密布,但至少,此刻紧握的手,和心中燃烧的、不再被蒙蔽的意志,足以劈开任何黑暗。